2013年7月19日 星期五

毀滅出版業,創造新世界──《羊毛記》作者休豪伊的傳奇


這是一個新世界。
在這個新世界裏,像你我一樣的平凡人掌握了權力,主宰這個世界。在這個新世界裏,「出版」這個字眼的意義徹底崩解,產生新的定義。創造這個新世界的人,叫休豪伊。而那本在出版業掀起天翻地覆劇變的書,叫《羊毛記》。

訪談撰稿/艾莉西亞‧魯茲(長春藤查爾斯頓學院研究員)

舊世界有一種規律。在這個規律之下,一切才能正常。這個規律無可動搖,而且非常有效。更何況,除了遵從規律,還有別的選擇嗎?你沒有理由質疑它,沒有理由改變它。放眼看看四周,根本看不到別的景象,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沒有其他任何選擇。放眼四周,根本看不見任何「更好」的方式──根本沒得選擇。你找不到半點想像空間,看不到未來有別的路可走。如果你擅自脫離這個規律,那你就完了。脫離這個世界,你一個人根本活不下去。
有人嘗試過。結果呢?沒半個人能活下來。
這就是休豪伊傳奇的時代背景。但他一直都知道,革命的時機已經成熟。舊世界的規律不可能維持太久了。到頭來,一定會有人跳出來採取行動,開第一槍,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休豪伊的性格,註定要成為那個開第一槍的人。

暢銷奇蹟

有一天,休豪伊到他的蘋果電腦前面坐下來,開始寫一個浩劫後的故事。故事裏的世界,是一個極權社會,人類住在地底下的巨大圓筒型碉堡裏。他在寫這故事的時候,根本沒想過會有任何出版公司願意出版,更別說會想去改變整個出版業,當然也沒想過這個故事竟然會靠著口耳相傳的絕讚口碑像瘟疫一樣蔓延,憑空賣出500,000本自費出版的電子書,為他賺進百萬美金,而且還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更榮登2012年亞馬遜書店的最佳自費出版電子書。更想不到的是,他的故事震驚了大導演雷利史考特,售出電影版權,即將登上大銀幕。
他寫這故事的時候,這一切都還離他很遙遠。他就只知道坐在電腦前面,利用生活中擠得出來的任何一分一秒,拚命寫。每天一大早,坐在不到兩坪大的書房裏,他拚命寫。白天,在阿帕拉契州立大學的書店裏當店員,中午吃飯的時間,他也拚命寫。他寫,純粹只是因為他太愛寫。
他寫,就只因為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寫故事。這是唯一的理由。在這之前,他已經自費出版了九本小說,沒有引起任何注意,幾乎沒人買。他所得到的回報,就只有寫作本身。所以,在2011年7月,當休豪伊把這個故事出版成電子書,每本美金一塊錢,他心裏根本沒有任何期待,也沒想到這故事會成為一系列故事的開頭,甚至成為蔓燒全球的燎原之火。
而這全球狂熱的起點,就是亞馬遜書店Kindle自費出版平台的一本電子書,40頁的《羊毛記》第一部。
然而,他心裏很清楚,這故事的主題是很精采的:地球表面毀滅後,整個人類文明都儲存在巨大的地下碉堡裏。碉堡總共有一百四十四層,人就像種子一樣被儲存在裏面,世世代代繁衍。為了確保大家遵守規範,確保一切正常,管理這個世界的人幾乎是不擇手段。他們扼殺人的好奇心,鉗制言論,而且如果有人敢嘗試思考探索,就會遭到懲罰。在休豪伊創造的地堡裏,沒有電梯,只有一座中央螺旋梯,這種微妙的設計,目的就是要把不同樓層的人隔離開來(管理階層、治安人員、教師、商人,還有資訊工作人員,都集中在地堡最上面的四十八層樓。農夫和製造各種生活必需品的工人,則是集中在地堡中段樓層。至於那些「黑手」水電工人和礦工,則是住在最底下的四十八層樓)。
「這種背景設定,比較特殊的地方是,那裏並不是廢墟。那些人,彷彿被塞在一個瓶子裏,設法和睦相處過日子。」休豪伊說。他小時候在北卡羅來納州的農場長大,家裏有兩座這種圓筒穀倉,他常常爬到裏面去玩。另外,他家在海邊有一棟別墅,裏頭有一座螺旋梯。「我對螺旋梯有一種深深的浪漫情懷,所以,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的故事裡,地堡最核心的場景就是一座螺旋梯。」
另外,地堡裡的世界,不只是人與人之間遭到阻隔,人和外界也是徹底隔絕的。地堡裡的人只能從一面大螢幕上看到外面的世界。這個故事意念從何來?那來自於休豪伊內心深處對現代人類社會的焦慮。我們也和地堡裡的人一樣,都只能透過一個小螢幕才看得到世界。在我們的社會裏,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都是來自電視裏的新聞。他深感憂慮。
「從前,我常常出外旅行,跑遍各地,可是,和我太太結婚之後,突然間,我就彷彿被她關在家裏,每天就是面對同樣的地方,只能透過電視新聞看這個世界,無法再像從前那樣行萬里路,身歷其境親自去體會。於是我忽然明白,當你身在外地,你看得到美好的一面,也看得到不好的一面(當然絕大多數都是美好的),然而,當你只能透過媒體去看這個世界,你的視野會變得偏狹,看不清外界的真實情況。」休豪伊說。「這令我感到不安。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是否被媒體影響了?還有,你自以為知道真相,但那其實都是媒體過濾後的資訊,那麼,你還能相信什麼?還有誰能相信?」
也就是說,說不定你眼睛上已經被人蒙上一片羊毛,而你卻渾然無覺?
顯然,這個故事構想和背景,還有很大的發揮空間。後來,《羊毛記》這個短短一萬多字的故事出版電子書後,三個月內竟然賣出了1,000本,這時候,休豪伊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他把手上別的寫作計劃暫時丟到一邊,開始繼續擴展地堡的故事。於是,從2011年10月到12月,他用三個月的時間寫了另外四篇後續的故事,每寫完一個篇章就立刻推出電子書,每本美金一塊錢。就這樣,《羊毛記》成為一個完整長篇,總共五個篇章。第二篇的標題是《精準口徑》,一個月內就迅速賣出3,000本,而第三篇《放逐》和第四篇《崩潰》更驚人,一個月內就各賣出10,000本。
《羊毛記》這一系列故事為什麼會像野火燎原一樣迅速蔓延呢?事後分析,可能是因為這些後續的故事能夠在短時間內迅速推出,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為休豪伊非常擅長在每個段落結束的時候留下扣人心弦的懸疑,所以,每看完一個篇章,讀者就會望眼欲穿,期待下一個篇章趕快出來。然而,導致《羊毛記》狂熱蔓延全美的真正原因,其實是讀者口耳相傳的絕讚口碑。所以,在2012年1月,當完整五個篇章的《羊毛記》長篇出版時,短短一個月內就賣出了23,000本。
「我真的傻眼了。」休豪伊說。「我根本沒有做任何宣傳促銷,書竟然就這樣賣起來了。」
後來,在亞馬遜書店的頁面上,《羊毛記》得到5,260個讀者的評價,平均高達4.8顆星,成為2012年全亞馬遜書店評價最高的書,而且在最受歡迎作家排行榜上,休豪伊竟然擊敗了聲名如日中天的《冰與火之歌》系列作者喬治馬丁。後來,《羊毛記》甚至還陸續登上「紐約時報」和「今日美國」兩大報的電子書暢銷排行榜。
短短幾個月內,《羊毛記》銷售量上升到每個月30,000本,等於一個月為他賺進150,000美金。
「那時候,我做了一個決定。時機成熟了,我決定辭掉書店的工作,專心寫作。反正工作隨時都可以找得到。」休豪伊回憶說。當時休豪伊在大學的書店裏當店員,一個月的薪水還不到《羊毛記》一天的版稅收入。「原先,我根本不敢奢望自己能夠辭掉工作,當一個全職作家。那根本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幻想。但沒想到,這個夢想真的實現了。那天真是個大日子。」
他辦到了。現在,在你死我活的出版界,他真正開始賺到錢,而且是名利雙收,而且,他完全是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從寫作,到編輯,到出版發行,他一個人一手包辦(當然嚴格說來,除了他自己,還有他母親和七、八個他的核心粉絲,他們會先讀到第一手文稿)。另外,他會透過一些讀書社群網站和粉絲互動。出版一本書的整個流程,他似乎一個人就能夠經營得有聲有色。
通常,一旦素人作家出現這種成績,文學經紀人和出版公司就會出現,開始「接管」他的寫作事業。那是最「簡便」的成功捷徑──成功的傳統模式。
然而,如果休豪伊選擇這條路,那就不會有後來的休豪伊傳奇,出版業也就不會出現驚天動地的巨變,而他也不過就是另一個被大集團「收編」的自費出版作家,在巨額版稅誘惑下,簽下賣身契。
關鍵在於,休豪伊不是這種人。那違反他的天性。他天生就是要來創造「傳奇」的。

「作家」的新定義

從小到大,休豪伊永遠都是走自己的路,永遠都是做那種他天生就會去做的事。他從小就有點內向孤僻,喜歡獨來獨往。不過,他並不是反社會或是天生喜歡闖禍惹麻煩。一點都不會。他是個好學生,是個運動健將,而且在班上人緣很好。他有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不過,他和其他同學也都處得不錯。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比較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看書。不管到哪裏,他褲子的後口袋永遠塞著一本書。
高中時代,他努力過著一種自由自在與世無爭的生活,完全不理會同儕的壓力。他留長髮,踢足球,玩滑板,聽他爸媽收藏的搖滾樂。
「我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派,一天到晚讀詩寫詩,沒想到竟然引來不少女生對我有好感,然而,由於我始終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她們覺得自討沒趣,結果就跟著我的好朋友跑了。」休豪伊嘆了口氣。「寫詩的人是我,但享受成果的是他。」
高中畢業後,他原本在北卡羅來納州幫人修電腦維生,1995年,也就是他滿二十歲那年,他把所有的家當都塞進那輛福特汽車,然後開往查爾斯頓,追求新的人生。
「車子開到查爾斯頓那天,我立刻就租了一間公寓,在會計師事務所找到一份助理的工作,然後到查爾斯頓學院註冊。這一切都在同一天。」休豪伊說。「就這樣,我開車來到這個小城,展開新的人生。一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查爾斯頓才是我的家鄉。在那裏,我找到了真正的自我。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當時,休豪伊覺得班上那些同學跟自己格格不入,不過,他還是很快就交上了幾個好朋友,一個是數學教授道格福爾摩斯,一個是傑克酒吧的老板,還有一個是克拉娜酒吧的老板。
「我沒事就泡在克拉娜酒吧裏,在那裏混了好幾個月。」休豪伊說。另外還有一家彩虹酒吧也是他的最愛。「我們幾個常常泡在酒吧裏下西洋棋。裏面的地上畫了一個巨大的棋盤,棋子有三十公分高。我們坐在裝咖啡豆的粗麻布袋上,邊喝咖啡邊下棋。這就是我在查爾斯頓學院的休閒生活。」
那種生活真是太有意思了,尤其是自從他住到「薛西斯王號」上之後。那是一艘八公尺長的小帆船。他和一個最要好的朋友住到船上,然後,在一個天寒地凍的日子裏,他們從巴爾的摩啟航出海。
「我們在大海上漂游了三十六個鐘頭,兩個人暈船暈得像一灘爛泥,差點就死掉。船上沒有自動導航,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每件事都做錯。」休豪伊說。小時候,他家在海邊有一棟度假別墅,車庫裏有一艘小帆船。「當年我才十歲,覺得那艘船看起來大得嚇人,彷彿只有神話裏的巨人才有辦法把它拉到地上,架起桅桿。然而,當船下了水,我坐在上面,忽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
大三那年,他忽然決定輟學,就是為了要追求這種自由。
「大三那年,我就住在船上,當時,想到很快就要畢業了,必須去找工作,無法再去追求燦爛閃爍的人生,我就嚇得半死。於是,我決定駕船出海,到外地去流浪一陣子。本來我打算要環遊世界,可是最後卻發現我辦不到。」他說。於是,他花了一年時間擔任遊艇船長,「在巴哈馬群島浪遊」,期間碰上好幾次颶風。「到了冬天,進入淡季,船上根本沒半個人。為了好玩,我故意不唱歌,不說話,讓船上陷入一片死寂,想試試看那是什麼感覺。」
他的結論是什麼?「人承受不了那種寂寞。」
那一年結束後,休豪伊又回學校去註冊,可是沒多久立刻又有工作找上門。有一艘開往香港的遊艇請他擔任船長,他實在無法抗拒。回來之後,他又到學校去註冊。這是他第三次註冊,也是最後一次。
「每次回到學校,我就會變得更用功。」他說。他本來主修物理,可是最後卻轉到英文系,因為他想跟著文學教授丹尼斯高伯瑞學習,修更多門課。「他是個脾氣火爆的老先生,可是我很崇拜他。他開的課,我儘可能都選修。他的教室在文學院三樓,看起來像閣樓。我常常踩著那嘎嘎吱吱的樓梯上去找他,想把他肚子裏的墨水榨乾。我幾乎整天窩在他那裡。」
「休豪伊是我學生當中最無法無天、破壞力最強的一個。」高伯瑞充滿感情的回憶說。「他上課的時候老愛說笑話,可是為了維護班上的秩序,我只好拚命憋住笑。休豪伊太瘋了,天生就是寫小說當作家的料,而且是一流的。」
儘管休豪伊修了很多高伯瑞教授的課,可是到頭來他還是沒畢業。2000年,他還沒畢業就當上紐約一艘豪華遊艇的船長。而2001年9月11日那天早上,他那艘船正好開到「世貿中心」雙塔大樓底下。那是他永難磨滅的夢魘:「911事件」。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當時船上那群人。他們本來都一臉好奇,可是很快就變成恐懼。我眼看著第二架飛機從南邊呼嘯而來,我甚至看得到機尾的航空公司標誌,知道那是一架民航機,機上載滿乘客。我還記得,當時我腦海中拼命吶喊,叫駕駛員趕快把機頭拉起來。我完全搞不懂他們到底在幹什麼:他們沒看到那兩棟大樓嗎?當時,北大樓上那團火球和殘骸正持續往下掉,底下的人群本來也還看著北大樓,可是當第二架飛機撞上南大樓的時候,大家開始驚叫逃竄。當時我也跟他們一樣,滿腦子只想到要逃,不過我立刻又想到,我是這艘船的船長,乘客的安危是我的責任,所以,我得趕快讓他們安全下船。」休豪伊回憶說。「當時最可怕的,就是必須到底下的輪機室,啟動引擎。我滿腦子一直想像著還有第三架第四架飛機隨時會衝下來,可是一旦到底下去,我就看不到天空,看不到飛機衝下來。當時我在底下待了大概一兩分鐘,覺得自己死定了。最恐怖的感覺就是,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
那種恐懼始終像幽靈一樣纏繞著他。從那以後,他異乎尋常的變得暴躁易怒,常常感到焦慮,坐立不安,而且那種焦慮甚至常常滲透到他的作品中──比如,《羊毛記》裏的人物常常會陷入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場景,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羊毛記》潛藏著許多各式各樣的自傳色彩,比如,他在船上的輪機室維修機器的經驗,在911事件中所經歷的恐懼,在巴哈馬群島的遊艇上所體驗到的一片死寂,還有他那種喜歡單打獨鬥的天性,都被寫進了小說裏。
「我覺得,我筆下的人物,絕大多數都有我自己性格的影子,而且,我認為很多作家都是這樣──你內心有些東西會以一種誇張的方式在小說裏呈現出來,比如你的心魔,你的渴望,還有你性格中某些有助於創作的特質。潛意識裏,你會想根據自己性格中最美好的一面和最黑暗的一面來創造小說裏的人物。」他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書中所有的人物很可能都是查爾斯頓的產物,因為,當年我搬到查爾斯頓,是為了開創新的人生。我總覺得那裏才是我出生長大的故鄉。
換句話說,他的傳奇也是從那裏開始的。他那種性格,就是在查爾斯頓逐漸形成的。就像《羊毛記》的主角一樣,他敢一個人「出去」,不管這世界對他有什麼期待,給他什麼壓力,他都不在乎。那種性格,代表一種高瞻遠矚的眼光,能夠在一成不變的環境中看到新方向,另外,那也代表一種大無畏的精神,有勇氣走上那個方向,堅持到底。
即使當他面對出版界的六大集團,他一樣毫無畏懼。

曲折離奇驚心動魄

全世界都看著休豪伊。價值數百萬美金的合約一個接一個送到他手上,但他一概回絕。很明顯,他佔了上風,主導局面的權力落到他手上了。六大出版集團敗在他一個自費出版作家手上。休豪伊開創了一個全新的局面。
「我不是什麼自費出版的傳奇人物。」他堅決否認,然而,全球數一數二的出版集團在他面前認輸,願意簽下一紙合約,放棄電子書版權,只出版紙本書,所以,儘管他自己不承認,但他當然是全世界自費出版作家心目中的英雄。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明智的決定。太多作家親眼看到這一幕,他們都向我道賀,並且希望這會成為新的趨勢。」休豪伊說。
這一頁傳奇,是被一通電話掀開的。有一天,文學經紀人克莉絲汀尼爾森打電話給休豪伊,說她希望能夠代理《羊毛記》的版權事宜。這種局面完全顛覆了兩者的角色,因為向來只有作家求經紀人代理他的書,而不是經紀人上門求作家讓他代理。當然,她不是第一個找上門的經紀人,不過,她卻是第一個同意休豪伊看法的人。休豪伊堅決不肯把《羊毛記》的版權賣給出版集團,因為這樣一來,他原先享有的70%的版稅就會縮水,變成12.5%。克莉絲汀也和休豪伊一樣,認為只有呆子才會幹這種事。
「她建議我可以試著開始和出版集團接觸,不過,那並不是因為接觸一定會有什麼結果,而是因為就算我想顛覆出版業的百年傳統,也必須有個起點。」休豪伊說。
就在這段期間,克莉絲汀已經賣出了二十四國的海外版權,甚至還賣出了電影版權,而取得版權的人,正是以「異形」和「普羅米修斯」聞名全球的大導演雷利史考特,還有二十世紀福斯公司。
「雷利史考特要把《羊毛記》拍成電影,這真是太令人興奮了。」休豪伊說。「以他們的閱歷,他們看過的故事何止千萬,而他們竟然看上了《羊毛記》,這真是無上的光榮。」
賣出電影版權之後,休豪伊手上有了更多的談判籌碼。在克莉絲汀的協助下,他一一拒絕了各大出版集團所提出的合約。有些出版集團甚至一再提高價碼。
「他們提出的金額越來越驚人,而我卻把送上門的錢擋在門外。不過,當時我已經賺了不少錢,生活無虞,甚至已經可以退休享清福了,所以,他們沒辦法用錢收買我。我已經有足夠的本錢可以堅持原則,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有恃無恐的做出最明智的決定。」
他已經擁有一大群忠實讀者,已經創造出一本超級暢銷書,他自己也已經成為一個品牌,所以,他想要的,就是一份對等的合約,一個對等的合作夥伴。他並不覺得自己有所求,所以他緊守原則,於是,當出版集團提出雙倍價錢想拿走他的電子書版權,而且不准他再繼續自行販售電子書,這時候,他斷然拒絕。他拒絕了所有的出版集團。
後來,全美第二大集團「Simon & Schuster」出現了。他們拿出一份史無前例的合約,主動放棄電子書,只買下紙本書的版權。這是休豪伊和克莉絲汀完全沒想到的,他們的努力得到了最美好的結果。這份合約,對出版業造成驚天動地的震撼,也徹底改變了自費出版作家和電子書在出版產業中的地位。
「自始至終,我的目標從來沒有改變,而我自己也堅定不移。」休豪伊說。「事實證明,要求出版業做出一點小小的改變,就一點點,接受現實,承認我的力量,那並不是什麼難事。」
於是,2013年3月12日,《羊毛記》的平裝本和精裝本同時上市,成為全美出版業的年度大事。休豪伊的傳奇佔領了全美各大媒體。
「最令我感到興奮的是,我打破了出版業的某些障礙。能夠在近距離親眼看著它改變,我感到很光榮。另外,我也很高興,出版業終於出現了合理的合約。不只是對作者,對讀者和出版公司也一樣,這樣的合約才是有道理的。」休豪伊說。出版業傳統合約裏有一條「競業禁止條款」,不准作者隨心所欲隨時出版自己的其他作品。「這樣一來,讀者就讀不到心愛作家的更多作品,這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所以,我簽的合約,已經把那個條款拿掉,這實在太棒了。」
不過,休豪伊不願居功,他認為出版業的進步,並不是他的功勞。
「這種改變是註定要來的,只是遲早的問題,不管是發生在哪一位作家身上,都純粹只是機運,因為這種結果真的不是他們掌控得了的,可是他們卻因此出了名。」說到這裏,休豪伊還是強調,他和Simon & Schuster集團簽的合約,其實是一種雙贏的局面。「如果他們一定要簽下我的電子書版權,那麼他們就必須付出龐大的金額,比如,好幾百萬美金。所以,我覺得這個合約對他們反而比較有利。他們不需要付我太多錢,就能夠確保龐大的利益,因為那本書已經經過市場檢驗,他們心裏明白,一定會賣得很好。他們可以靠《羊毛記》賺進好幾百萬美金,而且沒有任何風險。有哪家出版公司喜歡冒著賺不到錢或賠錢的風險出書嗎?」
現在,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大出版集團盯上自費出版作家,顯然,類似的合約以後一定會越來越多。在亞馬遜書店2012年的暢銷排行榜上,自費出版的電子書就佔了25%。2012年的前三季,成人閱讀的文學類和非文學類電子書,銷售量成長了36 %,而同期間,大眾平裝版的紙本書,銷售量下滑了17%,精裝書下滑了2.4%。
「在這種整體趨勢中,很奇怪的,我覺得自己有點像個局外人。」休豪伊說。他提到好幾個作家朋友,他們也賣出了數以百萬計的自費出版電子書。「這陣子,作家們都希望能夠掌控局面,而且他們心裏明白,出版界的遊戲規則有可能和從前不一樣了。有成千上萬的作家是靠寫作過活的,所以,出版業的改變並不是反常,而是回歸正常。」
所以,或許,出版業遊戲規則的改變,並不是休豪伊單槍匹馬造成的;或許,權力回到作家手上,也並不完全是他一手促成的。或許,那只是一種姍姍來遲的必然轉變。電子媒體和電子閱讀器興起之後,出版業也勢必要隨著這股趨勢改變。但不管怎麼樣,就像《羊毛記》中的主角一樣,就只有他敢往前跨出一步,擺脫規範,探尋外面是否有另一個新世界──休豪伊是第一個逮住機會走出「出版業地堡」的人。
而他跨出的一小步,徹底翻轉了一切。

和讀者一體,共創新世界

說起來,這畢竟還是休豪伊的傳奇,而不是《羊毛記》的傳奇,也不是出版業或其他自費出版作家的傳奇。這是他和他的讀者共同創造的傳奇,他們創造出一種真正的「作家讀者關係」,互相尊重,互相支持。因為,沒有這些讀者,休豪伊根本不可能成為傳奇。
「不管你透過什麼途徑,你的作品終究還是要經過讀者的檢驗。讀者才是主宰全局的人。」休豪伊說。《羊毛記》的第一篇小故事,是讀者花錢買的,是讀者給予超高評價,是讀者把絕讚口碑散播給朋友,造成一股狂潮。這些事是休豪伊沒辦法做,也不好意思做的。「我甚至不太好意思請別人看我的書。我就只是和那些已經看過書的讀者聊天討論,那種感覺很棒。」
一開始,就只有臉書的幾個朋友會問他問題,另外就是一些讀者會寫電子郵件給他。後來,休豪伊漸漸習慣和讀者接觸,透過電子郵件或是在「推特」和部落格上和他們互動。到現在,休豪伊臉書上的朋友已經暴增到4,000個,但他儘量和這些越來越多的粉絲保持聯繫。每天,他利用早上的時間寫作,然後剩下的時間,他就用來回覆電子郵件,回覆臉書和推特上的粉絲留言,而且還要在部落格上貼文,主持論壇。
「我真的很少休息,好像總是有做不完的事,不是寫作,就是出版,或是和讀者互動,不過,那是因為我非常享受那些過程。」他注意到他的讀者群已經變成一個龐大嚴密的組織。「我越來越了解那一大群讀者,感覺很有意思。我會給他們建議,教他們如何寫作,如何自費出版電子書。」
不管在他的臉書上,還是在部落格上,他都顯得那麼謙卑,那麼隨和,彷彿和讀者是一體的。他鼓勵讀者根據《羊毛記》世界的設定創作同人小說,畫插畫。他的粉絲幫那個世界取了個綽號,叫「羊毛宇宙」。
「我覺得同人小說是值得鼓勵的。這樣創作小說,就好像裝著輔助輪騎自行車。」休豪伊說。「讀者寫同人小說一旦寫上了癮,他們就會愛上創作。哦,原來我也能寫小說。於是,他們就會開始創作自己的小說,然後,他們就會成為作家,那是多麼奇妙的轉變。他們是無師自通的藝術家。」
在他看來,看讀者寫的同人小說,和創作同樣重要,因為作家和讀者之間關係是雙向的。更何況,他不喜歡讀者把他當成偶像,到現在他還是很不習慣這種角色。他寧願讀者把他當成寫作顧問,或是臉書上的夥伴。
「從粉絲身上,你可以學會什麼叫感激。他們的價值是無法衡量的,即使在感情上。不過,那數不清的讀者的反應會令我有點畏懼。」休豪伊說。今年,從二月到三月,他跑遍了全球各地,歐洲,澳洲,紐西蘭,美國,舉辦簽書會,和粉絲們見面。「我一直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出名。我一直告訴自己,我不是什麼名人。」
無可否認的,從數名粉絲到數千名粉絲,他內心一直在調整適應──想到自己的作品會被這麼多人看到,他可能會嚇得寫不出來。
「我的讀者越來越多,這時候,我必須提醒自己,一定要寫出自己想看的故事,而且要忠於自己對小說的看法,好小說該怎麼寫,我就怎麼寫。我不能為了迎合那廣大的讀者而寫。但你知道嗎,那真的不容易,因為現在我已經有了成千上萬的讀者,我忍不住會想,下一本書,我是不是應該降低標準,把它寫得更『好萊塢』,或是別想要寫出『最好的』小說?現在,對我來說,寫出好小說已經變成一種挑戰。我必須不斷的告訴自己,現在還是像從前一樣,只有十幾個人會看到我的小說,我應該為自己而寫。」他說。
休豪伊是一個很沈穩的人,所以,他儘量不讓《羊毛記》的成功影響他的人生,而且告誡自己不可以揮霍無度。
「從前,我的書還沒有大賣的時候,我一個禮拜的薪水只有300美金,當時,我已經覺得日子過得很舒服了。從前《羊毛記》還沒有暢銷的時候,我就從來不需要為錢操心。這主要是因為我從來不貸款,而且生活很簡單。」休豪伊說。《羊毛記》還沒有暢銷之前,他們住的房子只有十九坪,而現在,他們搬到佛羅里達州,換了房子,不過也只有二十五坪,而他太太也還在上班。「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我喜歡住小房子,這代表你的東西不會太多,生活會更簡單。我寧願多花點時間待在戶外,多親近大自然,而不是窩在一個大洞穴裏晃來晃去,買一大堆東西來擺。」
他賣掉了他的小貨車,換了一輛福特Focus(原因是,他不需要四輪轉動,只需要冷氣)。他唯一一次花錢稱得上「揮霍」的,就只是買了兩片衝浪板,這樣他就可以和太太帶他們的小狗貝拉去玩水。
「我想,最大的改變在於,現在我已經有能力規劃退休生活了,還有,我已經可以全心投入寫作。這意味著我可以把寫作當成工作,而不再只是當成嗜好。原先,我白天在書店上班,每個禮拜只能利用空閒的四十個鐘頭寫作。」休豪伊說。「而現在,我賺的錢已經多到超乎我的想像,可是,我不可能一輩子靠寫作賺錢。每天我都會想,好了,這本書已經賣得太久了,原本不應該會那麼暢銷的。我抽屜裏一直擺著履歷表,隨時準備回書店去工作。」
感覺上,他好像很悲觀,不過,由於他並不是那種很自負的人,而且有點缺乏自信,所以他一直都很謙遜,很腳踏實地,而且很忠於自我。
「在這本書暢銷的整個過程中,每天我都會想,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這絕對是我寫作生涯的頂點,從現在起,我一定會開始走下坡。」他說。「所以,當這本書繼續暢銷,我每天都很驚訝。」
但儘管他如此悲觀──《羊毛記》的前傳《星移記》已經出版了電子書和紙本書(中文版預計2014年2月出版),續集《塵土記》也即將問世(中文版預計2014年1月出版),而羊毛記電影的劇本已經要開工了,還有改編漫畫即將在今年秋天的「紐約漫畫大展」現身──顯然,這個神祕而脆弱的「羊毛宇宙」暫時還不會消失。
而且,休豪伊的照片也出現在各大媒體上,儼然是個風雲人物,所以,休豪伊的傳奇顯然也暫時還不會消失,而他為自費出版作家所開創的新世界也不會消失。
休豪伊不只是這個出版新世界的典範,更是傳奇英雄。他從來沒想過要成為這種傳奇英雄,然而,當他面臨傳統出版世界的舊有規範,發現自己有機會可以掙脫,於是,他立刻抓住這個機會,堅持自己的原則,衝破了「出版業地堡」的枷鎖。
他堅持走自己的路。他創造了一個沒有人想像得到的新世界。

2013年7月12日 星期五

《羊毛記》第一部全文刊載


霍斯頓一步步爬上樓梯走向死亡,而孩子們正在上面玩。他聽到震耳欲聾肆無忌憚的笑鬧聲。只有無憂無慮的孩子才有辦法笑得這麼開心。霍斯頓步履沈重,繞著螺旋梯,一圈又一圈,一步步往上爬,老舊的鞋子重重踩在鐵梯板上,腳步聲在樓梯井嗡嗡迴盪。
  那雙鞋子是父親留給他的,破舊不堪。破舊的鞋子踩著同樣破舊的鐵梯板。梯板上的油漆已經剝落殆盡,只剩角落和梯板底下還有殘留,因為鞋子踩不到。樓上樓下還有其他人也在爬樓梯,樓梯間沙塵飄散。霍斯頓扶著欄杆,感覺得到那震動。欄杆已經被磨得光滑油亮,那景象總是令他驚歎。幾百年下來,人的手掌就足以把鋼鐵磨平。
  歷經了無數世代無數人的踩踏,每片梯板都有點微彎,而且邊緣都被磨圓,乍看之下有點像突出的嘴唇。看起來,梯板面上本來應該是有防滑用的鑽石形小凸起。何以見得?因為左右兩側的小凸起都還在,可是靠近中央的都不見了,只剩光禿油亮的鐵皮和油漆的殘跡。
  霍斯頓抬起腳,踩上一步,老舊的鞋子重重踩在梯板上,一步又一步。看著眼前的景象,霍斯頓不由得陷入冥想。多少年了,肉眼看不見的鐵分子隨著時間磨蝕,層層剝落,而一代代的生命也隨著時間消逝,灰飛煙滅。當然,這樣的感慨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多年來,他偶爾會忽然意識到,住在這裡的人,也許本來不可能存活這麼多年,就像這座螺旋梯,本來也應該撐不了這麼久。狹窄的樓梯井,像一長串綿延不絕的螺旋,深入地底,貫穿整座圓筒型地堡,彷彿一條長長的吸管豎立在玻璃杯正中央。然而,當初設計這座螺旋梯的人,也許根本沒預料到它會承受這麼長時間的損耗,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這座圓筒地堡也很可能根本不是設計做為居住用的。至於地堡原本是什麼用途,如今早已沒人記得了。如今,這座螺旋梯已經成為主要通道,數千居民平日上下樓都依賴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霍斯頓看來,這座樓梯原本的設計,應該是緊急逃生用的,而且使用人數限定在幾十個。
  又過了另一層樓──這一層是住宅區。在這個巨大的圓筒型結構裡,每一層樓都像是一片圓圓扁扁的薄餅。霍斯頓跨上最後幾步梯板,也是他此生最後一次上這座樓梯。上頭孩子們的笑聲越來越響亮,如傾盆大雨轟然而下。那是多麼年輕的笑聲,多麼無憂無慮。他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活在什麼樣的地方,還沒有感覺到那來自四面八方的土壤的壓力。他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深埋地底,只感覺得到昂揚的生命力。青春洋溢的生命,未經滄桑,歡樂的笑聲向下灑落,瀰漫在樓梯井中。只是,那高亢急促的笑聲,相對於霍斯頓此刻的行動,形成強烈對比,如此的不協調。霍斯頓心意已決,他要「出去」。
  當他逐漸接近上面那層樓,發現孩子們的笑聲中,有個孩子的聲音特別高亢嘹亮。此刻,他忽然回想起自己在地堡裡的童年時光──就像這些孩子,他也曾經上學,和他們一樣玩耍嘻鬧。當時,在他幼小的心目中,這座巨大單調的水泥圓筒感覺就像一個浩瀚的宇宙,一個遼闊的世界,一輩子也探索不完。也可以說,那彷彿一座迷宮,他和其他小朋友們迷失在裡面,永遠出不來。
  只是,那已經是遙遠的三十多年前,遙遠的過去。霍斯頓忽然感覺,三十多年前的童年時光,遙遠得像是好幾輩子的前世,彷彿那是另一個人的美好時光,彷彿那個孩子根本不是他。他幹了一輩子保安官,肩上的重擔令他漸漸忘掉美好的過去。而且,這幾年,他已經來到人生的第三個階段──不再是孩子,也不再是保安官。這幾年,他活在一個秘密中。三年來,他默默等待,然而,他所期待的卻一直沒有出現,到現在,他僅剩的生命力已經消耗殆盡。日子,每一天都比從前的一個月更漫長。跟現在比起來,從前還比較快樂。
  最後,霍斯頓忽然發覺他的手已經摸不到樓梯旁的欄杆,這才意識到他已經爬到螺旋梯的最頂端。彎彎的鐵扶杆,多年來被無數的手磨得光滑油亮,此刻已經到了盡頭。出了樓梯間,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寬闊。這片寬敞的大餐廳,還有旁邊的大廳,是全地堡最寬敞的地方。現在,孩子們的嘻笑聲已經近在眼前,只見好幾個亮晃晃的小身影在零零落落的椅子間竄來竄去,玩捉迷藏。有幾個大人想制止他們玩鬧。髒兮兮的磁磚地板上,粉筆蠟筆散落一地,霍斯頓看到唐娜彎著腰在撿。她的先生克拉克坐在餐廳另一頭的桌子旁,桌上有幾杯果汁和幾盆玉米餅乾。他向霍斯頓揮揮手。
  霍斯頓根本沒想到要跟他揮手打招呼。也許是因為他根本提不起勁,也或許是根本沒那個心思。那幾個大人小孩身後,是大餐廳的一面大牆,牆上投映著一片模糊的影像。霍斯頓愣愣的看著那景象。那是他們這個單調荒涼的世界裡最遼闊的景觀。清晨,死氣沈沈的沙丘籠罩在晨曦的微光中。那是多麼熟悉的景象,從他小時候到現在,從來不曾改變過。從在大餐廳的桌子間玩捉迷藏的童年,到現在哀莫大於心死的他,那些沙丘,永遠是那麼一成不變的荒涼死寂。沙丘連綿起伏,丘頂上蜿蜒曲折的天際微光閃爍,那是多麼熟悉的景象。而更遠處,一座座鋼鐵與玻璃構成的高聳建築刺向天際,在晨曦的微光中若隱若現。據說,很久很久以前,人類曾經居住在那裡。
  這時候,那群孩子當中忽然有一個猛然竄出來,像顆流星似的撞上霍斯頓的膝蓋。他低頭看看那孩子,伸手想去摸摸他的頭。應該是蘇珊的孩子。但轉瞬間那孩子又一溜煙竄向那群孩子,彷彿流星忽然又飛回軌道。
  看著那孩子,霍斯頓忽然想起艾莉森。那一年,他和艾莉森終於抽到籤了,然而,也就在那一年,艾莉森死了。一直到現在,他還留著那張籤,不管到哪裡都帶在身上。他們本來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本來,說不定這群孩子當中就會有他們自己的孩子。說不定,不管是男孩女孩,現在也該兩歲了吧。說不定,此刻他們的孩子會跟在那群大孩子屁股後面。他們,就像地堡裡所有的夫妻一樣,都曾經幻想過自己會受到幸運之神的加倍眷顧,生出一對雙胞胎。當然,他們知道運氣不會憑空降臨。他們非常努力。她體內的避孕器被取出之後,一夜又一夜,他們努力想兌現那張幸運之籤。那些已經有孩子的父母都祝福他們,至於那些希望抽到籤的年輕夫妻則是暗暗禱告,希望這一年他們白費功夫。
  他們明白自己只有一年時間,所以,他和艾莉森忽然變得很迷信。只要有助於他們生出孩子,他們什麼都信。在床頭掛大蒜,女人會更容易受孕。在床墊底下放兩個一毛錢的銅板,女人會生出雙胞胎。艾莉森在頭髮上綁了一條粉紅緞帶。霍斯頓把眼袋塗成藍色。很多荒謬的把戲他們都玩過,一方面是因為好玩,但另一方面,卻是因為他們想要孩子想瘋了。不過,還有更多千奇百怪的方法,像降靈法會,或是各種荒誕不經的民間傳說,他們都沒有嘗試。照理說,他們應該要試遍所有的方法才對,否則那才真叫瘋了。
  然而,他們並沒有繼續嘗試。那一年還沒結束,生孩子的權利已經轉移給另外一對夫妻了。但那並不是因為他們不想,而是因為時間不夠。因為,霍斯頓已經沒有妻子了。
  接著,霍斯頓轉身走開,離開那些玩耍的孩子,離開那一大片模糊的景象,走向他的辦公室。地堡出口的閘門,就在大餐廳邊緣,他的辦公室就在那裡。要從大餐廳走到閘門的密閉氣閘室,必須經過他的辦公室。在走向辦公室的途中,他腦海中又浮現出一幕景象:辦公室門口曾經有過一場掙扎拉扯。過去三年來,他每天都要經過那瘋狂掙扎的現場。而他也不敢回頭,因為他心裡明白,一旦回頭,就會看到她那一動也不動的軀體。回頭,就會看到牆上那遼闊的景象。由於地堡外監視器的鏡頭污垢日積月累,越來越髒,空氣中飄散著灰塵,使得畫面一片模糊,但隱約可見一條步滿足跡的小徑延伸到沙丘上。他知道,如果視線順著那條小徑越過泥濘的沙丘,看向遠處地平線那廢棄的城市,可能會看到她,看到她躺在沙丘上,彎曲的雙臂壓在頭底下,整個人彷彿一顆沈睡的卵石,而空氣中的劇烈毒酸不斷的腐蝕她。
  也許會看到。
  其實,很難看得到,很難看得清楚。即使在那件事剛發生不久,鏡頭還沒有開始髒,畫面還很清楚的時候,就已經很難看得清楚。更何況,畫面上看到的,是真實的景象嗎?其實非常可疑。於是,霍斯頓決定乾脆不看。他走近辦公室門口。當年,就是在那裡,他太太忽然發狂,拚命掙扎,那記憶有如夢魘纏繞不去。他穿過門口,走進辦公室。
  「唷,誰起得這麼早啊?」馬奈斯笑著跟他打招呼。馬奈斯是他的副手。副保安官。
  說著,馬奈斯關上檔案櫃的鐵抽屜。由於卡榫太老舊,抽屜發出刺耳的嘎吱一聲。接著,他端起一個馬克杯,杯口熱氣蒸騰。這時候,他注意到霍斯頓神情凝重。「老大,你還好吧?」
  霍斯頓點點頭,伸手指向辦公桌後面的鑰匙架。「羈押室的鑰匙拿過來。」他說。
  副保安官臉上的微笑立刻消失,皺起眉頭。他放下杯子,轉頭扭身去拿鑰匙。這時候,他背後的霍斯頓把警徽拿在手上,手指輕撫著冰冷尖銳的星角。這是他最後一次碰這個警徽了。然後,他把警徽放到桌上。馬奈斯轉回頭,把鑰匙遞給霍斯頓。霍斯頓伸手接過去。
  「要不要我去拿拖把?」
  說著馬奈斯抬起手,大拇指朝大餐廳的方向比了一下。通常,只有在兩種情況下,他們才會進羈押室:一,有人關在裡面。二,打掃。
  「不用了。」霍斯頓朝羈押室的方向扭了一下頭,意思是要副保安官跟他一起過去。
   說完他立刻轉身走向羈押室。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馬奈斯猛然站起來,椅腳摩擦地面嘎吱一聲。他飛快跟到霍斯頓後面,而霍斯頓已經走到羈押室門口,慢慢把鑰匙插進鑰匙孔。門鎖設計精良,保養的很好,發出清脆的鏗鏘一聲,接著,門被拉開,鉸鏈合葉嘎吱一聲,霍斯頓毅然決然踏進去,碰的一聲關上門。然後,羈押室陷入一片寂靜。
  「老大?怎麼回事?」
  霍斯頓的手從鐵欄杆中間伸出來,鑰匙在手掌上。馬奈斯低頭看看鑰匙,愣了一下,然後拿起來。
  「老大,你幹嘛?」
  「去請首長來。」說完,霍斯頓深深嘆了一口氣。這口氣他已經憋了三年。 「去告訴她,我要『出去』。」



 2 

羈押室牆上的影像,比較不像大餐廳的那麼模糊。為什麼?在生命的最後一天,霍斯頓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會不會是因為羈押室這邊的鏡頭裝了防護罩,擋得住風中的毒酸?在地堡裡,只要被判死刑,最後就是被送出去擦拭那些鏡頭。在小小的羈押室裡,牆上的影像,就是他們這一生最後看到的景象,所以,他們會因此特別用心,把羈押室這邊的鏡頭擦得特別乾淨?
  霍斯頓喜歡最後這種可能性,因為那會令他格外想念妻子。那會讓他想起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會自願被關進鐵欄杆裡。
  他坐在那裡,心裡想著艾莉森,眼睛看著外面那死亡的世界。很久很久以前,那個世界就已經被人類遺棄。在他們這個深埋地底的城堡裡,從這個角度看到的,並不是最美好的景象,不過,也不是最可怕的。遠處,那緩緩起伏的低矮沙丘呈現一種土黃色澤,看起來就像牛奶份量調得剛剛好的咖啡。而沙丘上的天空,始終是那一成不變的灰濛濛,從他小時候,或是從他父親小時候,或甚至從他祖父小時候到現在,從來不曾變過。外面,唯一會動的東西,就是天上的雲。濃濃的雲團遮蔽了整個天空,籠罩在沙丘上,有如圖畫書上那些成群流竄的野獸。
  那死亡世界的景象,佈滿了羈押室的整個牆面。其實,不只是羈押室,地堡最上面這整個樓層,四周環繞的牆上都佈滿了影像,而每個牆面都是四周遼闊景象的不同片段。模糊的影像,斑點,污垢,而遠處是更模糊的荒野。羈押室裡,從床邊到銜接另一面牆的牆角,上至天花板,下至馬桶,整個牆面是滿滿的影像。那模糊的影像,彷彿鏡頭上沾滿了油污,不過,影像雖然模糊,看起來卻依然栩栩如生,彷彿跨一步就可以走出去,彷彿羈押室裡那令人生畏的鐵欄杆對面出現一個巨大的洞口,充滿誘惑,誘惑你走出去。
  不過,那影像只有在遠看的時候才會逼真。一靠過去,霍斯頓立刻就注意到巨大的影像上有一些固定不動的像素點,白白亮亮,在一片黃黃灰灰的影像上顯得很突兀。每個像素點都亮得很刺眼(艾莉森曾經形容那是「貼上去的」像素點),彷彿一扇扇極微小的四方窗,窗裡的光線更明亮。也可以說,那一個個細得像頭髮一樣的小洞,彷彿想洩露出真正的景象。由於他已經靠的很近,看得很仔細,發現小洞總共有好幾十個。整個地堡有誰能修好這個影像嗎?有工具能夠執行這麼精密的工程嗎?霍斯頓很懷疑。這些亮點是否像艾莉森一樣,已經死了,永遠不會再活過來了?到最後,是否所有的像素點都會全部死亡?霍斯頓想到,如果有一天,畫面上的像素點有半數以上變成亮點,然後,再過幾百年,整個畫面上只剩下寥寥無幾的灰點和黃點,到最後,只剩下幾十個,那麼,呈現的畫面就會徹底翻轉過來,變成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面貌。地堡裡的人會以為外面的世界是一片火海,而那些僅剩的灰黃色澤,可能會被誤以為是「壞掉的」像素點。
  或者,會不會霍斯頓他們這一代的人正是這樣?他們在畫面裡看到的世界,並不是真正的世界?
  這時候,霍斯頓忽然聽到後面有人清了一下喉嚨,立刻轉身,看到詹絲首長就站在鐵欄杆外,身上穿著連身工作服,兩手交疊平放在小腹前。她朝羈押室那張床的方向點點頭,神情凝重。
  「從前,如果羈押室沒關人,而你和馬奈斯副保安官也下班了,有時候,晚上我會跑進來,坐在那張床上,看著牆上的景觀。」
  霍斯頓也跟著回頭,看著牆上那泥濘、死寂的遼闊荒野。看著那死亡世界,再想想童話書裡的美麗景象,會更令人沮喪。自從傳說中的「暴動」以後,地堡裡劫後殘存下來的書,就只剩下童話書了。書中那五彩繽紛的世界真的存在嗎?絕大多數人都存疑,就好像,他們也不相信世上真的有紫色的大象,或粉紅色的鳥。不過,比起眼前這個世界,霍斯頓倒覺得書上那些東西反而比較有可能是真的。每當他看著書上翠綠的大地,蔚藍的天空,他都會覺得那背後隱含著某種深沈的意義,隱藏著某個很根本的問題。地堡裡還有少數其他人也和他一樣。那荒涼的景象確實令人沮喪,不過,跟悶得令人窒息的地堡比起來,外面的世界倒像是天堂了。外面的空氣,才是人應該呼吸的空氣,不管有沒有毒。
  「坐在這裡,可以看得比較清楚。」詹絲說。「呃,我的意思是,景觀看起來比較清楚。」
  霍斯頓還是沒吭聲。他看到一團濃雲忽然散開,湧向另一個方向。灰黯翻騰的雲。
  「晚餐,你想吃什麼都可以。」首長說。「這是傳統──」
  「規矩我很清楚,不需要再麻煩妳跟我解釋。」霍斯頓忽然打斷詹絲的話。「三年前,艾莉森最後的一餐就是我送過來的。才三年。就在這裡。」他不自覺的抬起手要去摸手上的銅戒指,忘了他根本沒戴戒指。一個鐘頭前,他把戒指放在櫃子上,忘了戴。這是一種習慣動作。
  「真不敢相信,已經這麼久了。」詹絲低聲嘀咕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霍斯頓轉頭看看她,發現她正瞇著眼睛盯著牆上的雲。
  「妳會想她嗎?」霍斯頓的口氣有點不懷好意。「還是說,妳覺得三年實在太久了,鏡頭一直沒人擦,才會變那麼髒,畫面才會那麼模糊?」
  詹絲瞄了他一眼,但很快又低頭看著地上。「你應該明白,我並不希望看到有人被送出去,我根本不在乎影像清不清楚,不過,法律就是法律──」
  「妳有妳的責任。」霍斯頓想壓抑自己的怒氣。「法律,我比誰都懂。」他手動了一下,似乎想去摸胸前的警徽,似乎忘了警徽沒有戴在身上,就好像戒指也已經沒有戴在手上。「哼,這輩子,我都在執行那些法律。就算我已經知道那些法律根本就是狗屁,我還是照樣執行。」
  詹絲清清喉嚨。「呃,我並不打算問你為什麼要選擇這樣做。我想,我只能假設你在這裡過得很不開心。」
  霍斯頓看看她,注意到她眼睛微微有點濕潤。她還來不及眨眼睛把眼淚擠掉。詹絲看起來比從前瘦,而且因為身上那件工作服太寬鬆,整個人看起來有點滑稽。在他印象中,從前她脖子上的皺紋並沒有那麼深,而跟從前比起來,她的眼神也變得更深沈,或者,更沈重。她的聲音有點顫抖嘶啞,但霍斯頓感覺得到,那並不是因為她年紀大了,或是因為煙抽太多,而是她的真情流露,真心的遺憾。
  那一剎那,霍斯頓忽然在詹絲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他的身影倒映在詹絲的眼中,憔悴消沈,坐在一張破爛的長凳上,牆上那死亡世界的灰暗光影映照在他身上,使得他的皮膚也顯得黯淡無光。看到自己的模樣,他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他猛然撇開頭,眼睛四下掃描,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引開自己的注意。此刻,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樣,有如一場夢。他需要看看某種真實的東西,某種能夠理解的東西。過去這三年,感覺不像真的。而且,現在他甚至覺得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是真的。
  他轉頭看著那陰暗的沙丘,突然,他眼角似乎瞥見畫面上又出現另一個白白亮亮的點。又有一個像素點壞掉了。彷彿眼前這個越來越可疑的影像上,又有另一扇小窗口打開了,可以讓他們看得更清楚。
  霍斯頓忿忿的想:明天就可以解脫了。就算死在外面,至少是真的。
  「這個首長,我已經當了太久。」詹絲說。
  霍斯頓轉頭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滿是皺紋的雙手抓著鐵欄杆。
  「你應該知道,我們的歷史檔案裡找不到地堡的起源,只記載到一百五十年前那次『暴動』。根據記錄,從那時候開始,歷任的首長都曾經送人出去擦監視器的鏡頭。不過,我任內送出去的人數,是歷任首長中最多的。」
  「很遺憾,我又加重了妳的負擔。」霍斯頓冷冷的說。
  「那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我要強調的就是,那一點都不愉快。」
  霍斯頓伸手拂過那巨大的銀幕。
  「不過,明天晚上,妳一定會是第一個上來看夕陽的人,對吧?明天,風景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他有點後悔,為什麼要用這種口氣說話。不管明天會面對什麼樣的命運,不管自己這一生是多麼悲哀,不管明天會不會死,這些都不是令霍斯頓感到忿恨不平的。令他悔恨的,是艾莉森的死。儘管時間已經過了那麼久,儘管當時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無可避免的,但他還是覺得,那一切本來都還有機會可以挽回。「明天,妳就可以欣賞美景了。好好享受吧。」這句話,彷彿不是對首長說的,而是對他自己。
  「你這樣說很不公平。」詹絲說。「法律就是法律。你觸犯了法律。這你自己應該明白。」
  霍斯頓低頭看著地上,兩個人忽然陷入一陣沈默。過了一會兒,詹絲首長先開口打破了沈默。
  「到目前為止,你都還沒有開口威脅我們,說你不肯做那件事。有些人覺得很不安,他們認為你可能不會去擦鏡頭,因為你沒有說你不肯。」
  霍斯頓忍不住笑出來。「妳的意思是,如果我說我不肯擦鏡頭,他們反而會比較安心?」他搖搖頭,覺得不可思議。這是什麼邏輯?
  「從前,只要有人坐在你現在坐的那條長凳上,每個都說他打死都不會去擦鏡頭。」詹絲告訴他。「可是,他們出去之後,每個人都乖乖擦了鏡頭。現在,全地堡的人都有這種預期心理──」
  「艾莉森從來沒有威脅大家說她不肯擦鏡頭。」霍斯頓提醒她。不過,其實他知道詹絲的意思。當初,他自己也認定艾莉森絕對不會去擦鏡頭。而現在,當他自己也坐在這條長凳上,他終於明白她當時的心情。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思考,比起來,擦鏡頭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被送到外面去的人,絕大多數都是因為犯了罪,而且都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送進羈押室,幾個鐘頭後就會被送出去。他們說,出去之後絕對不會擦鏡頭,那是基於一種報復心理。然而,艾莉森和霍斯頓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內心的困惑更巨大、更深沈。對他們來說,鏡頭擦不擦根本不重要。他們被關進羈押室,是因為他們自己想要進來。這是近乎瘋狂的。他們心中只有好奇,極度的好奇。在牆上那巨大的投影之外,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那麼,你到底會不會擦鏡頭?」詹絲開門見山問他。她顯然已經急了。
  霍斯頓聳聳肩。「剛剛妳自己不是說,每一個出去的人都擦了鏡頭?這其中必有緣故,不是嗎?」
  「為什麼」每個出去的人都會擦鏡頭?他假裝不在乎,假裝不感興趣,但事實上,這輩子,特別是過去這三年來,他飽受折磨,就是因為他絞盡腦汁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這問題快把他逼瘋了。他不肯回答詹絲的問題,因為,如果這樣可以讓那些人感到痛苦,那他何樂而不為?他認為,他太太等於是被那些人害死的。
  詹絲兩手抓著鐵欄杆,上下搓動,顯得很焦躁。「我可不可以去告訴他們,你答應要擦鏡頭?」她問。
  「或者,妳也可以告訴他們我不肯。反正我不在乎。好像不管我怎麼回答,對他們都沒什麼差別。」
  詹絲沒吭聲。霍斯頓抬頭看看首長,她對他點點頭。
  「要是你改變心意,想吃晚飯,那你就告訴馬奈斯副保安官。他今天早晚都會守在這裡,這是傳統──」
  這並不需要她提醒。霍斯頓忽然想起他從前執行過的任務,不由得淚眼盈眶。十二年前,唐娜帕金斯被送出去的前夕,他就坐在辦公室裡。八年前,傑克布蘭特被送出去的時候,他也坐在辦公室裡。而三年前,他太太要被送出去時,整夜,他一下緊抓著欄杆,一下倒在地上,徹底崩潰。
  詹絲首長轉身準備要走了。
  「保安官。」她還沒走開,霍斯頓忽然喃喃嘀咕了一句。
  「你說什麼?」詹絲隔著鐵欄杆看著他,遲疑了一下,揚起她那濃密灰白的眉毛。
  「現在,保安官是馬奈斯。」霍斯頓提醒她。「妳剛剛不應該稱呼他副保安官。」
  詹絲抬起手,指關節狠狠敲在一根鐵欄杆上。「吃點東西吧。」她說。「我不想對你說話不客氣,不過,你實在該好好睡一覺了。」



 3 

三年前 

「老天!。」艾莉森驚呼起來。「老公,你聽聽看這個。太不可思議了。暴動並不是只有一次,你知道嗎?」
  霍斯頓本來低頭盯著腿上的檔案夾,一聽到她說話,立刻抬頭看著她。七零八落的文件,像一條棉被似的把他們整張床都佔滿了,東一堆西一堆,有的是舊檔案夾,有的是還沒處理的申訴書。床尾有一張小書桌,艾莉森就坐在那裡。他們住的這一間獨立住宅,是從原先一間更大的住宅分隔出來的,不過幾十年來,他們這一樓層只重新隔間過兩次,所以還不算太擠,還有足夠的空間可以放得下書桌和有床架的大床。還好,他們不需要睡那種固定在牆上的臥鋪。
  「我怎會知道呢?」他反問她。太太轉身過來看著他,伸手把一撮頭髮撥到耳朵後面。霍斯頓拿起一個檔案夾,朝她電腦螢幕的方向揮了一下。「妳一直在想辦法破解那些幾百年前的機密檔案,已經搞了一整天,那麼,妳覺得我有可能會比你更快知道嗎?」
  她朝他吐了一下舌頭。「那只是我的口頭禪嘛。我有事情要告訴你的時候,開頭都是這麼說的。可是怎麼搞的,你似乎不怎麼好奇?你沒聽到我剛剛說了什麼嗎?」
  霍斯頓聳聳肩。「大家都知道的那次暴動,我從來就不認為那會是第一次。那只不過是最近的一次。幹我這個工作,如果說還學得到什麼的話,那大概只有一個道理:犯罪也罷,暴動也罷,那都是些歷史悠久的老玩意兒,不是什麼新發明。」說著,他舉起膝蓋上那個檔案夾。「這是一個偷水的案子,那麼,妳覺得這會是全地堡第一次嗎?會是最後一次嗎?」
   艾莉森立刻轉身看著他,椅腳摩擦瓷磚地板嘎吱一聲。她身後書桌上的電腦螢幕上,佈滿了一閃一閃的資料文字。那是她從地堡的舊伺服器裡擷取出來的。那些檔案,很久以前就已經被刪除掉了,而且曾經被覆寫過好幾次,她找到的是一些零碎的殘留資料。霍斯頓到現在還是搞不懂,那些資料怎麼有辦法復原?她是怎麼辦到的?還有,她這麼聰明的腦袋,怎麼會笨到愛上他?但不管怎麼樣,這種結果他很樂於接受,而且,他也相信她找到的資料都是真的。
  「這是我從一些舊報告裡拼湊出來的。」她說。「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麼,那意謂著從前的暴動是定期發生的,大概每隔一個世代就會出現一次。」
  「古老的時代,有太多東西是我們不知道的。」霍斯頓邊說邊揉眼睛,腦子裡想的是他沒有處理完的這些文件。「妳知道嗎,說不定從前,他們沒有設備可以用來清潔監視器鏡頭。我敢跟妳打賭,頂樓的景觀一定是變得越來越模糊,後來,大家都受不了,發瘋了,所以就起來暴動之類的。最後,他們終於逼某些人到地堡外面去,把鏡頭擦乾淨。或者,那也有可能是因為地堡人口太多,所以就自然而然的發生暴動,人口才會自然而然的減少。瞭解了嗎?說不定在生育抽籤發明之前,人口都是靠這種方式在控制。」
  艾莉森搖搖頭。「我可不這麼認為。我開始覺得──」她遲疑了一下,低頭瞄瞄霍斯頓旁邊那些文件。看到那些堆積如山的犯罪檔案,她似乎小心翼翼在思索接下來該說什麼。「我不想太快下結論,我不敢斷言誰對誰錯。我只是推測,暴動期間,伺服器裡那些檔案也許不是被暴動份子刪除的。總之,並不是像傳言中的那樣。」
  這時霍斯頓開始全神貫注了。伺服器變成一片空白,至今依然是一個謎。為什麼世世代代祖先的歷史是一片空白?對此,地堡裡的人都很困惑。伺服器裡的資料被刪除,這件事一直都只是模模糊糊的傳說。他闔上看了一半的檔案夾,丟到一邊。「那妳認為是誰刪掉的?」他問太太。「是意外嗎?火災?還是電力中斷?」他舉出了幾個常聽到的說法。
  艾莉森皺起眉頭。「都不是。」接著她忽然壓低聲音,轉頭看看四周,神情有點緊張。「我認為,硬碟裡的資料是被『我們』刪掉的。不是暴動份子。」說完她又轉頭湊近螢幕,伸手指向螢幕上的幾個數字。霍斯頓坐在床上,看不見螢幕上那些數字。「二十年。」她說。「十八年。二十四年。」她的手指劃過螢幕,發出刺耳的吱吱聲。「二十八年。十六年。十五年。」
  霍斯頓把蓋在腳上的幾張文件拿起來,放到另一堆上面,然後從一堆堆的文件中間擠到書桌旁邊,然後坐到床尾,一手搭在太太脖子後面,頭湊到太太肩上看著螢幕。
  「那些是日期嗎?」他問。
  她點點頭。「平均大概每隔二十年就會有一次大規模的暴動。這個檔案裡有統計。上一次『我們』暴動的時候,很多檔案被刪掉了,這個檔案就是其中之一。」
  她說出「我們」這兩個字時,那口氣彷彿她和她的親朋好友都活在那年代。不過,霍斯頓知道她的意思。在成長的過程中,他們始終活在那次暴動的陰影中。彷彿,他們都是在暴動的孕育中長大的。彷彿那次大規模的衝突事件像烏雲一樣籠罩著他們的童年,籠罩著他們的父母,還有祖父母。只要一提到暴動,就會引來旁人側目,引來旁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妳為什麼會認為是『我們』?我們不是好人嗎,為什麼要刪掉伺服器裡的資料?」
  她微微側過頭冷笑了一下。「誰說我們一定就是『好人』?」
  霍斯頓嚇了一跳,搭在她脖子後面的手忽然抬起來。「妳又來了!不要再說了,說不定──」
  「跟你開玩笑的啦。」她說。問題是,這種事是不能拿來開玩笑的。再多說兩句,可能會招來「叛亂」的罪名,然後被送出去「清洗鏡頭」。「我的推論是這樣的。」她說出『推論』兩個字的時候,刻意提高音調。「我剛剛說過,每隔一個世代,大概二十年左右,就會發生一次暴動,沒錯吧?我的意思是,在一百多年期間,或是更長的時間裡,應該會發生好幾次暴動,週期性的,就像時鐘一樣。」她指著螢幕上那些日期。「一直到現在,我們聽說過的暴動,就只有上回那一次。而那次暴動期間,有人把伺服器的資料刪掉了。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想刪掉伺服器的資料,並沒有那麼簡單,不是按幾個按鍵或是放把火就可以了事。伺服器有備援設計,任何一筆資料都有無窮盡的備份,想刪除乾淨,那是非常麻煩的浩大工程,不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可以刪得乾淨,比如,單純的意外,或是匆匆忙忙想刪掉,或甚至把電腦弄壞──」
  「可是妳沒辦法推測是誰幹的。」霍斯頓強調。毫無疑問,他太太是電腦天才,可是,推理辦案並不是她的專長。那是他的專長。
   「我推論的重點是……」她繼續說。「很久以前,每隔二十年左右就會發生暴動,可是,從上次暴動到現在,已經一百多年……」
  艾莉森說到這裡就不說了。
  霍斯頓猛然抬起頭。
  他轉頭看看四周,認真思索她剛剛說的話。他忽然有一種滑稽的感覺,彷彿他推理辦案的能力突然被太太偷走,然後太太用這種能力破了案。
  「所以妳的意思是──」他搓搓下巴,仔細想了一下。「有人把過去的歷史抹滅了,免得我們再重蹈覆轍?」
  「或者,更可怕的……」她伸出雙手抓住他的雙手,嚴肅的表情變得更嚴厲。「說不定,引發暴動的原因,也在硬碟的資料裡,會不會?有沒有可能,有一部份的歷史檔案被他們刪掉了?比如說,和外面世界有關的資料,還有,很久很久以前,我們人類為什麼會住進地堡裡?諸如此類的資料。還有,萬一地堡裡的人看到這些資料,說不定會喪失理智,甚至發瘋,或甚至想『出去』?會不會?」
  霍斯頓搖搖頭。「妳最好不要再想那些。」他警告她。
  「我並不是說他們暴動是對的。」她說話又開始小心了。「不過,根據我拼湊出來的資料,我的推測就是這樣。」
  霍斯頓用狐疑的眼神瞄了螢幕一眼。「妳最好不要再動那些資料了。」他說。「我搞不懂妳怎麼找得到那些資料,而且,我覺得妳一開始就不應該去碰那些東西。」
  「親愛的老公,那些資料並不會憑空消失。它們永遠都在那裡,就算我現在沒有拼湊出來,總有一天還是會被人發現的。更何況,如果你已經把神燈裡的精靈放出來了,那就再也沒辦法把它塞回去了。」
  「什麼意思?」
  「我已經印了一本手冊,內容就是教大家要怎麼復原被刪除的檔案,或是被覆寫的檔案。我資訊區那些同事已經把手冊發給大家了,如果有人不小心把重要的檔案刪掉,那本手冊可以幫得上他們。」
  「我還是覺得妳最好不要再碰了。」他說。「這實在不是什麼好事。我看不出來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真相對我們沒有好處?知道真相永遠都有好處。而且,如果發現真相的人是我們,或許情況會比較好,換成是別人,結果就很難預料了不是嗎?」
  霍斯頓又回頭去看他的檔案。五年了。距離上次送人出去清洗鏡頭,到現在已經五年了。外面的影像,一天比一天更模糊。身為保安官,他必須趕快找到人送出去。他有壓力。那種壓力越來越大,彷彿地堡裡充滿了蒸汽,隨時會有某個人被炸出去。每次大家感覺到時候到了,就會開始緊張。那就彷彿某種詛咒,時候到了就會應驗,到頭來,那種緊張的氣氛總是會導致某個人情緒失控,說出令自己遺憾的話。然後,他們就會被關進羈押室,看著牆上那模糊的日落景象。這輩子最後一次。
  霍斯頓逐一翻找身旁那些檔案,心裡暗暗祈禱,希望能夠從裡面找到他要的東西。只要能夠讓地堡裡的蒸汽消散,他願意明天就送一個人出去面對死亡。此刻,他太太彷彿手上拿著一根針,刺向一個快要爆炸的巨大氣球。霍斯頓迫不及待想趕快把氣球裡的氣放掉,免得她手上那根針真的刺到氣球。



 4 

現在 

  霍斯頓坐在氣閘室裡的一條鐵凳上。由於昨天晚上沒睡,而且即將面對死亡,所以,他腦海中一片空白,意識模糊。尼爾森跪在他面前,拿著一件白色防護衣要從他的腳套進去。他是「鏡頭清洗實驗室」的負責人。
  「我們一直在研究接縫處的密封效果,現在我們用一種噴塗的材質,在防護衣外面加了第二層保護。」尼爾森說。「這會幫你爭取到更多時間,讓你可以比從前的人撐得更久。」
   這句話驚醒了霍斯頓。他忽然想起當年那一幕:看著他太太走出去清洗鏡頭。地堡最上面那層樓有巨大的銀幕,可以看到外面世界的影像,然而,每當有人出去清洗鏡頭那一天,整層樓會變得空蕩蕩的沒半個人。那大概是因為地堡裡的人不忍心看一個人怎麼被送出去面對死亡,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只喜歡上來看漂亮的風景,可是卻不想看到那風景背後必須付出什麼代價。然而,霍斯頓看過。毫無疑問,他一定會看。艾莉森的頭盔前面是一片銀色面罩,不透明,看不見她的臉,而她身上穿著防護衣,看起來很臃腫,所以她拿著羊毛布在擦鏡頭的時候,根本看不出她的手臂很細瘦。不過,他認得她走路的模樣,她的習慣動作。他看著她慢條斯理的擦著鏡頭,擦得乾乾淨淨,然後往後退了一步,朝鏡頭看了最後一眼,跟他揮揮手,然後就轉身走開了。就像先前那些人一樣,她踩著沈重的步伐,慢慢走向一座距離最近的小沙丘,然後開始往上爬,慢慢走向遠處地平線那高聳殘破的高樓,那座廢棄的古老城市。在那過程中,霍斯頓一動也不動,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一直到後來她終於倒在山坡上,兩手緊緊掐住頭盔,渾身抽搐扭曲。空氣中的毒酸一開始先侵蝕了外面的噴塗保護層,接著,裡面的防護衣也開始腐蝕,然後,她的身體。過程中,他一動也不動的看著。
  「來,換腳。」
  尼爾森拍拍他的腳踝。霍斯頓抬起腳,讓這個技術員把防護衣拉到他的小腿上。霍斯頓看著他的手,看著自己身上那套黑色的碳纖維貼身衣,腦海中開始浮現出一些畫面,彷彿看得到那件貼身衣在自己皮膚上漸漸溶解,彷彿發電機線路上那些乾掉的油泥一樣,漸漸龜裂、粉碎、剝落。然後,他的毛細孔開始冒出鮮血,他的防護衣上開始匯聚一灘灘的血,而他的身體已經不再有生命氣息。
  「抓住吊杆,站起來──」
  尼爾森要陪他走完出去前的流程。這個流程,霍斯頓從前已經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傑克布蘭特被送出去的時候。那一次,傑克從頭到尾都很兇悍,一直挑釁,而他身為保安官,不得不站在鐵凳旁邊押著他。第二次是他太太。他全程看著她穿好防護衣,走出氣閘室那小小的閘門。霍斯頓看過別人進行流程,所以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可是現在,他還是需要別人提醒他。他的心思飄到很遠的地方。他面前有一根從上面懸垂下來的吊杆,看起來有點像馬戲團的高空鞦韆。他抬起雙手抓住那根吊杆,然後用力一拉,站起來。尼爾森抓住防護衣旁邊,用力往上拉,拉過霍斯頓的腰部,兩條空蕩蕩的袖子在旁邊擺盪。
  「左手穿進來。」
  霍斯頓愣愣的把手穿過去。從前他是旁觀者,看別人進行這個例行公事走向死亡的過程,而現在,他自己身在其中,忽然感到這一切看起來很虛幻,很不真實。從前,霍斯頓常常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他們肯乖乖聽話完成動作。就拿傑克布蘭特來說,那個人滿嘴髒話,連聲咒罵,可是卻還是乖乖完成了所有的動作。至於艾莉森,她整個過程都很安靜,就像此刻的自己。霍斯頓一手伸進袖子裡,然後再伸進另一手,邊穿邊想這個問題。為什麼他們都會變得這麼順服?防護衣拉到胸口的時候,霍斯頓忽然想到,或許是因為他們都不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所以才會乖乖任人擺佈。太虛幻了,所以根本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了。他內心有野性凶悍的一面,照理說,明知道出去就會死,他應該不會這麼順從,這麼平靜,這麼迫不及待的走向死亡。
  「好了,轉過來。」
  他乖乖轉過去。
  他感覺到背後腰部有一個力量在拉扯,然後聽到一陣沙沙聲,拉鏈被往上拉到頸後。接著又一次拉扯,另一條拉鏈也拉上了。雙層保護,可惜都是白費功夫。接著,領口的魔鬼氈也黏上了。尼爾森在他身上拍了幾下,再檢查一次防護衣穿著是否正確。然後,霍斯頓開始戴上手套,這時候,他聽到一陣嘎吱聲,看到尼爾森把頭盔從架子上拿下來,檢查內部。
  「來,我們再演練一次流程。」
  「不用了。」霍斯頓淡淡的說。
  尼爾森轉頭看看那扇銜接地堡的閘門。霍斯頓心裡明白,裡面有人在監督他們。「請多包涵。」尼爾森說。「我必須按照手冊的規定做。」
  霍斯頓點點頭,不過他心裡明白,根本沒有所謂的「手冊」。地堡裡有很多神祕的傳統,都是一代代口耳相傳,不過,最神祕的莫過於負責製造防護衣和清洗鏡頭的部門。那個部門很像某種秘密組織。那個部門的技術人員,在地堡裡備受尊崇。儘管實際上出去清洗鏡頭的不是他們,不過,要是沒有他們,根本沒有人有辦法出去清洗鏡頭。地堡有如一具令人窒息的棺材,大家都需要外面世界的遼闊景觀,而他們負責維護那種景觀。
  尼爾森把頭盔放在鐵凳上。「羊毛布放在這裡。」他拍拍防護衣前面的口袋,裡面塞了幾條羊毛布。 霍斯頓抽出一條羊毛布,仔細打量。羊毛布表面粗糙,蜷曲的羊毛纖維呈現出一種螺旋紋路。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塞回口袋裡。
  「記得,清潔劑要先噴兩下,然後再用羊毛布擦鏡頭,擦完之後再用這條毛巾擦乾,最後再貼上防蝕膜。」防護衣上有好幾個口袋,分別裝著他提到的每一種東西。每個口袋顏色都不一樣,上面都有編號,而且標籤貼得清清楚楚,文字上下顛倒,方便霍斯頓低頭看。但儘管如此,尼爾森還是逐一拍拍每個口袋,以示鄭重。
  霍斯頓點點頭,然後看著尼爾森的眼睛。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他。沒想到,他發現尼爾森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他幹了一輩子保安官,看過太多那種恐懼的眼神。他本來想問尼爾森怎麼回事,但還沒開口就忽然想到:這個人擔心的是,剛剛交代了那麼多,會不會是白費功夫,因為,霍斯頓等一下走出去之後,說不定根本不肯去擦鏡頭。其實,全地堡的人都擔心同樣的問題。地堡的人制定了這種法律,禁止大家夢想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導致他面對死亡,那麼,他又何必幫他們把鏡頭擦乾淨,讓他們稱心如意?不過,也有可能尼爾森擔心的是這套昂貴的防護衣會白白浪費。製造這種裝備的機密技術,歷史悠久,從暴動之前的年代流傳至今,而且非常昂貴。尼爾森和他的同事耗費了無數時間心力,好不容易才做出一套,然而,會不會就這樣白白被毒酸空氣腐蝕掉,卻得不到任何效果?
  「穿起來感覺怎麼樣?」尼爾森問。「會不會太緊?」
  霍斯頓轉頭看看氣閘室四周。他本來想說,我的人生被地堡的牆壁包圍,包得太緊,我的靈魂被皮肉包圍,包得太緊,緊得令人窒息。
  然而,他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搖搖頭。
  「我準備好了。」他喃喃嘀咕了一句。
  這是真的。霍斯頓真的準備好了,他真的待迫不及待準備好要出去了。
  那一剎那他忽然想到,他太太當時一定也和他一樣,真的準備好了,迫不及待。



 5 

三年前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霍斯頓用最快的速度衝進大餐廳。他的無線電還在沙沙作響,聽得出來是副保安官馬奈斯在大喊,說艾莉森出事了。霍斯頓一接到通知,想都沒想就開始一路猛衝,三步併作兩步衝上樓梯趕往現場。
  「怎麼回事?」他問。大餐廳門口擠滿了人,他一路擠過去,看到太太躺在地上揮舞手腳拚命掙扎,而康納和另外兩個餐廳的工作人員按著她,想讓她安靜下來。「放開她!」他揮開他們的手,霎間他太太的動作失去控制,猛然一腳踢到他下巴。「冷靜一下!」他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可是她兩手還在拚命揮舞掙扎,因為剛剛太多大男人想按住她。「親愛的,怎麼回事?」
  「她剛剛衝到氣閘室門口,想開門。」康納氣喘吁吁的說。帕西抓住她亂踢的雙腿,霍斯頓沒有阻止他。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需要三個大男人去抓她。他湊近艾莉森,讓她看清楚他來了。她披頭散髮,臉都被遮住了,不過,從髮絲的隙縫間,可以看得到她惡狠狠的目光。
  「艾莉森,親愛的,冷靜一點。」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她的口氣已經和緩下來,變得平靜,但還是很堅定。
  「不要說這種話。」霍斯頓對她說。聽著她那冰冷陰沈的聲音,霍斯頓感到背脊竄起一股涼意。他伸手捧著她的臉。「親愛的,不要說這種話!」
  然而,內心深處,他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他知道,太遲了,別人都聽到了。在場的人都聽到了。他太太已經判了自己死刑。
  他一直哀求艾莉森不要再說話,感覺整座餐廳彷彿在四周天旋地轉,彷彿自己來到慘不忍睹的意外現場,看到自己心愛的人身受重傷。從前,他曾經在機器工廠裡看過支離破碎的人體。此刻,他到了現場,雖然看到太太還活著,還在瘋狂掙扎,然而,他看了一眼,心裡就已經明白,太太身上那種看不見的傷,已經沒救了。
  霍斯頓伸手把她臉上的頭髮撥到後面,這時候,他感覺到溫熱的眼淚沿著自己臉頰往下流。她終於看著他的眼睛,眼神不再狂亂。她終於意識到他來了,凝視著他的眼睛。他本來還有點懷疑她是不是嗑了藥之類的,然而就在那短短的一剎那,大概一秒鐘的瞬間,他注意到她眼睛炯炯發亮。那是神智清明、冷靜盤算的眼神。但就只有那麼一瞬間,她立刻又露出狂亂的眼神,又開始哭鬧不休,哀求說她要出去。
  「扶她起來。」霍斯頓說。他是她的丈夫,但也是保安官,所以,他也只能噙著淚眼,履行他的職責。雖然此刻他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盡情哭喊,但他別無選擇,只能把她關起來。「往那邊。」他交代康納。康納兩手托著她腋下,而她還在掙扎。霍斯頓朝辦公室的方向點點頭,也就是,羈押室的方向。走進辦公室,經過羈押室門口,最裡面的牆上有一扇巨大的門,亮亮的黃色油漆,非常顯眼。那裡就是氣閘室,氣象森然,安靜無聲,散發出一種虎視眈眈的氣息,令人望而生畏。
  艾莉森被拉進羈押室之後,立刻恢復平靜。她坐在長凳上,不再拚命掙扎,不再拳打腳踢,那模樣彷彿是走進來休息一下,欣賞風景。現在,渾身抽搐、情緒崩潰的人,是霍斯頓。他在鐵欄杆外走來走去,喃喃自語,一直問為什麼為什麼,可是卻沒有人回答。這時候,馬奈斯副保安官和首長忙著代替他處理一些手續。面對霍斯頓和他太太,他們小心翼翼,像在對待病人。在過去的這半個鐘頭裡,霍斯頓心神散亂,陷入無邊的恐懼,但儘管如此,他的腦子依然有一小部份殘留著保安官特有的敏銳,察覺得到地堡裡逐漸高昇的緊張氣氛。此刻,隔著鋼筋水泥的牆壁,他隱約感覺得到大家的震驚,聽得到竊竊私語。地堡裡,鬱積太久的壓力已經快爆發了,那竊竊私語有如蒸氣一樣不斷流洩噴發。
  「親愛的,求求妳跟我說話。」他不斷苦苦哀求。他不再走來走去,兩手死命抓著欄杆。艾莉森依然背對著他,眼睛盯著牆上的景象,那土黃的沙丘,灰灰的天空,濃密沉黯的雲層。她偶爾會抬起手,把臉上的頭髮撥到後面,但除此之外她幾乎是一動也不動,悶不吭聲。剛剛她還在瘋狂掙扎,三個大男人費盡力氣好不容易才把她拖進來,但羈押室門才剛關上沒多久,她立刻就變了一個人。霍斯頓終於忍不住了,拿出鑰匙插進鑰匙孔,那一剎那,她才終於開口說了兩個字:「不要!」霍斯頓就沒有再繼續開門了。
  不管他怎麼哀求,她就是不理他,而就在這時候,全地堡各相關部門的人已經開始動員,為清潔鏡頭進行準備。技師已經量好尺寸,做好了防護衣,他們一大群人正從大廳那邊過來,要把防護衣送到氣閘室。清潔鏡頭用的工具也已經送到氣閘室。另外,附近傳來嘶嘶聲,顯然有人正戴著防毒面具,把氬氣填充到沖壓槽裡,羈押室裡可以聽得到那一陣陣的隆隆聲。而就在這時候,霍斯頓正愣愣的站在那裡看著他太太。那些技術人員進來的時候,本來都在竊竊私語,可是一走到羈押室門口,立刻都安靜下來,躡手躡腳的從他後面走過去,甚至好像都閉住氣不敢呼吸,悄然無聲。
  幾個鐘頭過去了,艾莉森還是不肯說話。然而,他卻感覺她的沈默有如一種可怕的轟然巨響迴盪在地堡裡。一整天,霍斯頓隔著欄杆對著她啜泣,內心痛苦掙扎,腦海中一片混亂。就在短暫的片刻,他所熟悉的一切已經徹底瓦解。艾莉森坐在羈押室裡,眼睛看著牆上陰暗荒涼的原野,神情愉悅,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就要被送出去清洗鏡頭。
  天黑了,她拒絕吃最後的晚餐。後來,氣閘室裡那些技術人員終於忙完了,關上那扇黃色的門,然後就離開了。這一夜將是一個不眠夜。接著,副保安官拍拍他的肩膀,然後也離開了。大家都走了,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個鐘頭,霍斯頓不停的啜泣哀求,最後已經聲嘶力竭,疲憊虛弱,幾乎快昏厥。餐廳和大廳的牆上,那輪模糊的太陽已經隱沒在沙丘外,而夜幕已經籠罩了遠處那座廢棄的城市。這時候,艾莉森終於開口了。她幾乎是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到。
  「那是假的。」
  霍斯頓覺得她好像是這樣說。他立刻精神一振。
  「親愛的?」他抓住鐵欄杆,整個人跪起來。「親愛的。」他嘶啞著嗓子,抬起手抹掉臉上乾掉的鼻涕。
  她緩緩轉身過來看著他。那一剎那,彷彿太陽突然回心轉意,又從沙丘後冒出來。她願意跟他說話了,這令他心中又燃起希望。他激動得哽住了,說不出話來,開始認為她只是生病了,發高燒意識不清,所以只要找醫生來診斷一下,證明她說的話都只是意識不清所導致的胡言亂語。她說那些話都不是有意的。只要能夠證明她說那些話都只是因為神智不清,那她就有救了,不必被送出去,而霍斯頓光是看到她肯轉過來面對他,他就已經覺得生命又充滿了希望。
  「那些全是假的。」她口氣很平靜。她的模樣看起來很平靜,可是說出來的話卻依然執迷不悟。那些話會把她推向死亡。
  「過來我這邊,我們好好談一談。」霍斯頓朝她招招手,要她走過來鐵欄杆這邊。
  艾莉森搖搖頭,然後拍拍她旁邊的床墊。
  霍斯頓看了一下手錶。面會的時間已經過了。要是他現在走進去,很可能也會被送出去清洗鏡頭。
  他把鑰匙插進去,毫不遲疑。
  鐵鎖發出驚心動魄的鏗鏘一聲巨響。
  霍斯頓走進去,坐到他太太旁邊。他好想抱住她,帶她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回到他們的床上,假裝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坐在她旁邊卻不能碰她,那是無比的煎熬。
  但他不敢動。他就這樣坐著,兩手扭絞成一團,聽著她喃喃低語:
  「那絕不可能是真的。沒有一樣是真的。全是假的。」她凝視著牆上的影像。霍斯頓坐在她旁邊,聞得到她身上的汗臭味。掙扎了一整天,她滿身大汗。
  「親愛的,妳到底怎麼了?」
  他說話的氣息噴在她頭上,她的髮絲搖曳了幾下。她伸手摸摸牆上的影像,摸摸那些像素點。外面的天色越來越暗。
  「說不定外面現在是早上,我們永遠搞不清楚。說不定外面現在有人走來走去。」她忽然轉頭看著他。「說不定他們正在看我們。」她冷笑了一下。
  霍斯頓凝視著她的眼睛。先前她整個人像發了瘋似的,但現在她看起來非常清醒。她並沒有發瘋,但說話像發瘋。「妳怎麼會有這種念頭?」他問。他覺得自己心裡有數,但還是開口問了。「妳是不是在硬碟裡找到什麼東西?」他這麼問,是因為他聽說她是從實驗室跑出來,直接衝到氣閘室門口,而且一路瘋狂喊叫。顯然,她工作的時候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妳發現了什麼?」
  「硬碟資料被刪除,不是只有在暴動的時候。後來有人刪除了更多資料。」她低聲說。「其實那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們當然會把所有的資料全部刪掉。近代的資料。」她冷笑了一下,突然開始越說越大聲,眼神又開始渙散。「當然包括一些機密郵件!」
  「親愛的。」霍斯頓鼓起勇氣握住她的手,而她也沒有把手縮回去。他緊緊握住。「妳發現了什麼?是電子郵件嗎?是誰寄的?」
  她搖搖頭。「不是。我發現了他們用的程式。他們用那種程式製造牆上那些影像。老天,那些影像,看起來好像真的,太像了!」說著,她又回頭去看牆上那越來越幽暗的夜色。「資訊區。」她說。「資!訊!區!就是他們。他們知道所有的祕密。只有他們知道。」她猛搖頭。
  「秘密?什麼祕密?」霍斯頓實在沒把握那到底是真的,還是胡言亂語。但此刻,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開口說話了。
  「不過現在我知道了。而且,你也很快就會知道。我會回來找你的,我對天發誓。這次會和從前不一樣。我們可以打破這種一代又一代不斷重複的過程。你和我。我會回來找你,然後,我們一起爬上那個沙丘。」她忽然笑起來。「如果那邊真的有那座沙丘的話。」她越說越大聲。「如果那座沙丘真的在那邊,而且綠草如茵,那麼,我們就一起爬上去。」
  她轉過來看著他。
  「那根本不是什麼暴動,而只不過是少數人的反抗行動。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他們想出去。」她露出笑容。「而他們也真的出去了。」她繼續說。「他們的願望實現了。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擦鏡頭。他們口口聲聲說他們打死都不會擦鏡頭,可是最後都乖乖擦了。我知道為什麼。我知道。而且,他們一直都沒有回來,他們在外面等,一直等一直等。不過我不會像他們一樣。我會馬上回來,這次會跟以前完全不一樣。」
  霍斯頓緊緊抓住她的手,淚水沿著臉頰往下滴落。「親愛的,妳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感覺到她想跟他解釋,因為地堡已經夜深人靜,這裡只剩下他們兩個,沒有人會來打擾。
  「我知道所謂的暴動是怎麼回事。」她說。
  霍斯頓點點頭。「我知道,妳剛剛已經說了,有一些人……」
  「不對。」艾莉森忽然把手縮回去,不過,她只是想往後退一點,這樣才能夠看著他的眼睛。她的眼裡,已經不再是先前那種狂亂的眼神。
  「霍斯頓,我知道暴動是怎麼造成的。我知道為什麼。」
艾莉森咬了一下嘴唇。霍斯頓等著她開口,渾身肌肉緊繃。
  「總是有人會懷疑,外面的世界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可怕。你自己也曾經有過那種感覺,不是嗎?你不是也會懷疑,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根本就是假的,有人一直在騙我們?」
  霍斯頓不敢回答她,甚至連動都不敢動。他知道那種危險。只要有人敢討論這種問題,下場就是被送出去清洗鏡頭。他坐在那裡渾身僵直,等著。
  「起來暴動的人,有可能是年輕的一代。」艾莉森說。「大概每隔二十年就會發生,我想,他們大概是想去嘗試,去探索。就拿你來說,難道你都不曾有過那種衝動嗎?難道你年輕的時候不會嗎?」她又開始出現迷惘的眼神。「或者,也可能是年輕的夫妻,剛結婚的。在我們這個該死的世界裡,別人不准他們生孩子,他們簡直快發瘋了。也許他們願意不顧一切去冒險,只要有機會──」
  她的視線彷彿落在某個很遠的地方。也許她忽然想到當初他們抽到的籤,而現在他們再也沒有那個機會了。她回頭看看霍斯頓。他一直沒吭聲,也沒有喝止她,叫她不准再說這些觸犯禁忌的話。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因為這樣也被送出去清洗鏡頭。
  「說不定也可能是老人家。」她說。「已經在這個小地方關太久,再活也沒幾年,所以他們什麼都不怕了。說不定他們就是想出去,把裡面的空間讓出來,讓給他們的寶貝孫子孫女。總之,不管是年輕人還是老人,每次暴動都是因為這種懷疑,這種感覺。他們覺得這個地方很爛。」她轉頭看看羈押室四周。
  「不能說這種話。」霍斯頓壓低聲音說。「這是最嚴重的犯罪──」
  艾莉森點點頭。「公然宣稱自己想出去。沒錯,這是最嚴重的犯罪。不過,你知道為什麼嗎?為什麼會有這種禁忌?因為暴動就是這種慾望所引起的。這就是為什麼。」
   「想出去,你就真的會被送出去。」霍斯頓輕聲嘀咕了一句。那是小時候大人常常告誡他們的一句話。爸媽警告過他,絕對不可以有離開地堡的念頭,連想都不准想。他是他們唯一的寶貝兒子。只要一說出口,立刻就會面對死亡,而他們就會失去唯一的孩子。
  他回頭看著太太。他還是搞不懂她為什麼突然發瘋,突然決定要出去。她說她發現被刪除的程式,而那種程式製造出來的影像,看起來和真實世界一模一樣。那是什麼意思?她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他問她。「妳為什麼要這樣?妳為什麼不先來找我?一定有更好的辦法可以查出到底怎麼回事。我們可以分成幾個步驟,比如一開始,我們先告訴大家妳在硬碟裡找到那些──」
  「然後呢?掀起另一次大暴動?」艾莉森大笑起來。看樣子,可能她的理智還沒有完全恢復,或是因為挫折感太強烈,或是積怨太久,或者,也可能是她覺得自己被欺騙,被蒙在鼓裡,所以才會情緒失控。也許,幾十年來,或是幾百年來,地堡裡世世代代的人都被蒙在鼓裡。「你這種方法我看就免了吧。」她不再笑了。「我已經把我發現的東西刪掉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就讓他們繼續留在這裡吧,活該。我說我會回來,只是為了要回來找你。」
  「妳一出去就回不來了。」霍斯頓忿忿的說。「從前那些被送出去的人,妳以為他們還在外面嗎?妳以為他們是因為覺得被我們背叛,所以決定不回來?」
  「你覺得他們為什麼會去洗鏡頭?」艾莉森問。「為什麼他們會毫不遲疑的拿起羊毛布,拚命擦鏡頭?」
  霍斯頓嘆了口氣。他發覺自己滿腔怒火已經漸漸消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說。
  「我問的是你。你覺得呢?」
  「這問題我們不是討論過了嗎?」他說。「我們討論過多少次了,妳忘了嗎?」他相信,夜深人靜的時候,每一對年輕夫妻都曾經私下揣測過。他轉頭看著艾莉森後面的牆壁,回想起他們從前也曾經聊過這些問題。此刻,看著那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他大概可以估得出來現在是晚上幾點。時間已經不多了,明天,她太太就會被送出去。這個簡單的事實,就像暴風雨中偶爾畫過的閃電一樣,不斷在他腦海中閃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揣測。」他說。「我們從前也私下討論過,不知道多少次了。現在我們就──」
  「不過現在你已經知道新的資料。」艾莉森把手縮回去,撥開臉上的頭髮。「現在,你和我都已經知道新的資料。現在,我們總算搞清楚了,從前那些出去的人為什麼會有那種反應。完全搞清楚了。明天,我就可以親自去證明了。」艾莉森露出笑容,拍拍霍斯頓的手,彷彿在安撫小孩子。「而且,親愛的,有一天你自己也會明白的。」



 6 

現在 

  她走了以後,第一年,霍斯頓一直在等她回來。他變得跟她一樣瘋。他看得到她的屍體倒在那座沙丘上,但他相信那景象一定是假的。他一直懷著希望,希望她會回來。她走了以後,滿周年的那一天,他一個人在羈押室裡刷地板,清洗那扇黃色的閘門。他迫切渴望會聽到門後傳來聲音,敲門聲,太太的靈魂回來找他,讓他得以擺脫這一整年的煎熬。
  然而,她並沒有回來。後來,他開始思考另一種方式:出去找她。他不斷搜尋她的電腦檔案,一天又一天,接連找了好幾個月,找到了一些她拼湊出來的資料,一知半解,因此也開始陷入半瘋狂狀態。他開始相信,這個世界是假的,更何況,艾莉森已經不在身邊了,所以,就算這個世界是真的,他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然而,艾莉森出去滿兩年那一天,他表現得像個懦夫。他走進辦公室,本來想當眾宣告他要出去,但就在快要說出口那一剎那,他忽然又把話吞回去。那一天,他和副保安官馬奈斯一起外出巡邏,而那個祕密就像火焰般在他心頭燃燒。那一整年,他表現得很怯弱,他背棄了艾莉森。第一年,他背棄了她,第二年,他背棄了她。不過,到了第三年,他不打算再繼續這樣下去。
  現在,第三年過去了,他孤零零的坐在氣閘室裡,身上穿著防護衣,對眼前的世界滿腹狐疑,對自己的選擇充滿自信。他身後那扇厚厚的黃色閘門已經緊閉,把他隔絕在地堡之外。霍斯頓忽然想到,從前,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樣死去,也不曾希望自己的人生會是這樣的結局。從前,他總認為自己會在地堡裡待一輩子,最後,就像他的父母一樣,埋骨在八樓土耕區的泥土裡。他曾經夢想擁有一個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甚至奢望生出雙胞胎,或是抽到第二次籤,和妻子白頭偕老──
  不久,黃色閘門另一頭響起了警笛聲,警告在場所有的人離開。除了他。他必須待在這裡。他沒地方可以去。
  氬氣槽開始發出嘶嘶聲,氣閘室裡開始充滿濃濁的氬氣,一分鐘後,霍斯頓已經感覺到氣壓了,因為防護衣的接縫部位變得很緊。他呼吸著防護衣裡的氧氣,站在另一道閘門門口。那是禁忌之門,門外就是那可怕的世界。他靜靜等候。
  接著,牆壁內部的活塞忽然發出金屬的嘎吱聲。整個氣閘室裡覆蓋著一層拋棄式膠膜,現在那層膠膜已經被高壓氬氣撐得起皺。等霍斯頓出去之後,這層膠膜會被焚毀,然後工作人員會在天黑之前把氣閘室清洗乾淨,為下一次任務作好準備。
  後來,大閘門顫動了一下,兩扇門板開始往內縮進門框裡,門板間露出縫隙。原本閘門的設計是可以全開的,不過,他們並不打算完全打開,因為必須儘可能減少毒氣滲入,降低危險性。
  高壓氬氣開始從縫隙往外洩,一開始是尖銳的嘶嘶聲,後來,縫隙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低沈的怒吼。他慢慢靠近那扇門,而且很驚訝的發現自己完全沒有退縮的念頭。他想起從前那些人。他曾經感到困惑,為什麼那些出去的人面對那扇可怕的閘門都不會退縮。現在他明白了,待在氣閘室裡,很快就會跟那層膠膜一樣被燒成灰,還不如走出去,親眼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們寧可多活幾分鐘。
  後來,閘門終於開得夠寬了,霍斯頓從門縫擠過去,防護衣擦過門板邊緣。他籠罩在一團霧氣中,因為外面的空氣比較稀薄,噴出來的氬氣都凝結了。他看不見前面,只能在霧氣中摸索著往前走。
  霧還沒散,閘門就開始嘎吱作響,慢慢關上。接著,厚厚的鋼板碰的一聲闔上,隔絕了裡面的警笛聲,也把他隔絕在充滿毒氣的外面。氣閘室裡開始噴火消毒,把滲進去的有毒物質徹底消除。
  後來,霧漸漸散了,霍斯頓發覺自己站在一條水泥通道底端,水泥板斜斜的通向上面。他腦海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在說──快點!快點!──他知道時間不多了,他的生命正一分一秒流逝。他掙扎著往上爬,有點困惑,為什麼走出閘門之後,並不是面對地平線。先前在大餐廳看牆上的影像,總覺得腳下踩的地面,就是外面世界的地平線。他已經太習慣那種感覺。
  那條窄窄的水泥板通道,兩邊牆上是一塊塊凸起的水泥。他拖著腳步往上爬。透過面罩,他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有點困惑。後來,當霍斯頓爬到斜坡頂端,他看到天空了。不久前,就是為了一個小小的渴望,渴望看到這片天空,他被判處死刑。他轉身四望,掃視著遠處地平線,看到那一望無際的翠綠,他忽然感到有點暈眩。
  綠色的山丘,綠色的原野,還有他腳下的綠草如茵。霍斯頓在頭盔裡驚歎了一聲,眼前的景象令他心情激盪。而在那翠綠的山野之上,是碧藍如洗的天空,那鮮艷的色澤就和童話書裡一模一樣。而那純白無瑕的雲有如活生生的動物在空中翻湧。
  霍斯頓不停的旋轉,不停的旋轉,享受著眼前的美景。這時候,他驀然想起,當初他太太也有同樣的舉動。當時他看見她笨拙的、緩慢的轉身,那模樣彷彿迷路了,或是傻住了,或是在考慮該不該去擦鏡頭。 鏡頭!擦鏡頭!
  霍斯頓伸手到胸前,從口袋裡掏出一片羊毛布。擦鏡頭!他終於明白了,剎那間的領悟衝上他腦門,令他感到一陣暈眩。這就是為什麼!這就是為什麼!
  他轉頭去尋找那面牆。地堡最上層四周環繞著一面牆。他直覺以為轉頭就會看到,但很快就想到,對了,那面牆是在他腳底下。他背後是一座小小的水泥圓丘,大概兩公尺高,側邊有一道鐵梯,頂上有天線。面向他的那一邊,有一個口徑很大的魚眼鏡頭,圓圓的鏡面微微凸出。然而,當他越走越近,發現圓丘四面八方都有鏡頭。地堡的超級攝影機有很多鏡頭。
  霍斯頓舉起羊毛布,慢慢靠近第一個鏡頭,腦海中開始想像,如果此刻他在大餐廳裡,他會看到自己漸漸靠近,身形越來越巨大。三年前,他看過太太也有同樣的舉動。他記得她朝他揮手,當時他以為她只是為了保持平衡,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她是不是想告訴他什麼?當時,在頭盔的面罩後面,她臉上是什麼表情?是不是像此刻的自己一樣,傻兮兮的笑著?他拚命擦鏡頭,反覆的噴清潔劑,反覆的擦,然後擦乾鏡頭,貼上膠膜。當時,她是不是像個孩子似的滿懷希望,心臟蹦蹦狂跳?霍斯頓知道,此刻大餐廳裡一定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因為裡面已經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愛他,沒有人會捨不得他,留在那邊看。但他還是朝鏡頭揮揮手。此刻,他擦著鏡頭,心情並不是他原先所想像的那樣滿懷忿恨,也不是幸災樂禍,認定地堡裡的人都該死,而他這個被判死刑的人反而得到自由。此刻,他手上拿著羊毛布,用一種在半空中畫小圓弧的動作慢慢擦著鏡頭,而那種動力並不是來自一種遭到背叛的心情。那是憐憫。憐憫,還有無邊的喜悅。
  霍斯頓忽然感覺眼前的世界又開始變模糊了,不過,那是一種美妙的模糊,因為他已經淚眼盈眶。他太太是對的:地堡裡的影像果然是假的。眼前的山坡,形狀和影像裡一模一樣。那景象他已經在地堡裡看過不知道多少年了,一眼就認得出來。問題是,顏色完全不一樣。地堡裡牆上的景象,就是他太太找到的程式製造出來的。他們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把鮮艷的綠色變成暗綠,而且消除掉所有的生命跡象。
  霍斯頓擦掉鏡頭上污垢,心裡有點懷疑,影像越來越模糊,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污垢當然是真的,因為污垢是他親手擦掉的,他看得到。不過,那會不會只是一般的灰塵,而不是飄散在空氣中的毒酸?艾莉森發現的程式,會不會只是用來「修飾」真實的景象,把藍天綠草修改成灰暗的色調?此刻,太多新的資料和想法在霍斯頓腦海中翻騰,他彷彿變成一個孩子,突然被丟進一個巨大遼闊的世界,一下子有太多東西必須立刻思索理解,想得頭都痛了。
  他把第二個鏡頭上的污垢徹底擦乾淨,這時候,他推斷影像變模糊是真的。鏡頭上覆蓋了一層污垢,道理就像程式製造出來的效果一樣。程式創造出假的灰黃色調,覆蓋在綠色的原野上,覆蓋蔚藍的天空和翻湧的白雲。這麼美麗的世界,被他們隱藏起來,不讓大家看到。那景象如此壯麗,霍斯頓會不由自主的站在那裡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去擦鏡頭。他必須刻意不去看那景象,才有辦法專心擦鏡頭。
  總共有四個鏡頭,他正在擦第二個。他忽然想起他腳底下那道牆。那道牆透過鏡頭捕捉了真實世界的景象,修飾變造,然後投射出假的影像。接著他又想到,地堡裡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真相?有人知道嗎?要狂熱執迷到什麼程度,耗費多少心血,才有辦法維持這種令人沮喪的假象?這個秘密是否早在上次暴動之前就已經存在?有沒有可能,歷經千百年無數個世代,這個製造假象的程式一直在地堡的電腦裡自動運作,根本沒半個人知道?如果有人知道,如果他們有能力創造出任何影像,那麼,為什麼不讓大家看到外面的美麗世界?
  因為暴動!也許那就是為了要避免大家一次又一次的起來暴動。霍斯頓在鏡頭上貼了一層防護膜,腦子裡又想到另一個問題。有人把外面的世界變造成恐怖的景象,誤導大家,是不是企圖用這種手段壓抑大家「想出去」的念頭?是不是有人認為真相會導致他喪失權力,無法再控制別人?或是還有更複雜更可怕的陰謀?比如說,他害怕大家自由了,解脫了,肆無忌憚的生孩子,想生幾個就生幾個?可能性太多了,越想越恐怖。
  那麼艾莉森呢?她在哪裡?霍斯頓沿著水泥圓丘邊緣走向第三個鏡頭,這時候,他看到了遠處地平線那廢棄的城市,高聳的大樓,多麼熟悉的景象。不過,有些地方不太一樣。大樓的數量比平常看到的多。有些矗立在側邊,有一棟距離比較近,看起來特別突兀。另外那些他熟悉的大樓,現在看起來都完好無缺,閃閃發亮,完全不像印象中那種殘破傾頹的模樣。霍斯頓眺望著前面那幾座青翠的山丘,想像艾莉森正沿著山丘間走過來,很快就會出現。不過這種念頭太荒謬了,因為艾莉森怎麼可能知道他今天會被趕出來?不過,說不定她記得今天是她出來滿三週年的日子,是不是?說不定第一年和第二年的這個日子,她都在等他出來,可是他卻錯過了,會不會?霍斯頓暗暗咒罵自己的懦弱。他浪費了兩年時間。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去找她。
  他忽然有一股衝動想立刻去找她。他好想拿掉頭盔,脫掉笨重的防護衣,只剩碳纖維內層衣,然後衝上山丘,深深吸幾口清新的空氣,大笑幾聲,然後一路跑到那巨大神祕的城市。說不定城市裡有很多人,有成群的孩子嘻笑玩鬧。說不定太太就在那裡等他。
  可是不行。他還是必須繼續穿著防護衣,不能馬上揭露真相。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不過,他太太就是這樣,而先前那些出來的人也都一樣。他們都沒有立刻揭露真相。現在,霍斯頓已經成為他們那個群體的一員。「外面」的群體。他不能顛覆歷史,他不能背叛那些前行的人,他必須跟他們一樣。他們自有道理。他剛剛加入他們的「圈子」裡,為了他們,他必須偽裝到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只知道在他之前每個人都這樣做,保守他們共有的祕密。祕密就像高純度的毒品。此刻,他就只想完成他的任務,按照順序從不同的口袋裡拿出工具,按程序把鏡頭擦乾淨,而腦海中卻想著外面那個世界。那世界何其遼闊,一輩子也瀏覽不盡,還有無窮盡的空氣,無窮盡的水,無窮無盡的食物。那是多麼美麗的夢。
  霍斯頓讓這些美夢在腦海中盤桓,同時繼續執行任務,擦第三個鏡頭。噴清潔劑,擦洗,一次又一次的擦乾淨,然後走向最後一個鏡頭。雖然穿著厚重的防護衣,他依然感覺得到胸口怦怦狂跳,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他告訴自己,快好了,快好了。他掏出第二片羊毛布,把最後一個鏡頭上的污垢擦乾淨。噴清潔劑,擦洗,最後擦乾鏡頭,然後把工具都塞回口袋裡,免得把地上弄得髒亂不堪。此刻,綠草如茵的地面是如此賞心悅目,他捨不得弄髒。完成了。霍斯頓往後退開,朝鏡頭看最後一眼,雖然他知道,此刻大餐廳和大廳裡空蕩蕩的,沒有人在看他。接著,他轉身走開。他要背棄他們,因為他們曾經背棄艾莉森,背棄那些被送出去的人。霍斯頓終於明白,那些人為什麼始終沒有回來找地堡裡的人。那是有原因的。基於同樣的道理,他們都曾經宣稱他們不肯清洗鏡頭,可是最後都完成了任務。他自由了,他即將加入先前那些人的行列,於是,他邁開大步走上那條佈滿足跡的小山溝,追尋他太太的足跡。小山溝一路延伸到山丘上。從前在地堡裡看外面的景象,總是會看到他太太的軀體蜷伏在山丘上,有如一顆卵石。而此刻他知道,他不會再看到那具屍體了。那顆長眠不起的卵石。霍斯頓相信,從前看到的那具屍體,只不過是一種觸目驚心的假象。



 7 

  霍斯頓已經快走到山丘頂上了,只差幾十步。他看著腳下青翠的草地,仰望天空的碧藍如洗,心中暗暗讚嘆。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感到胃部一陣緊縮,彷彿胃被鐵鉗夾了一下,很像一種難以形容的強烈飢餓感。一開始他以為那只是因為走得太快,才剛費力擦完鏡頭,又急吼吼的爬上山坡,而且身上還穿著笨重的防護衣。他本來打算爬過山丘之後,等地堡裡的人看不到他了,他就要脫掉這身防護衣。他要繼續維持那種假象,就像大餐廳牆上看到的那樣。他全神貫注看著遠處大樓的頂端,強迫自己走慢一點,讓情緒恢復平靜。一步一步慢慢走。年復一年在地堡的樓梯上上下下,每天要爬三十層樓,比較起來,爬上山坡應該不費吹灰之力。
  接著,胃又抽搐了一下,這次感覺更強烈了。霍斯頓皺起眉頭,停下腳步,等那種噁心的感覺消失。上一餐是什麼時候吃的?昨天一整天都沒吃。真是幹傻事。上次去廁所是什麼時候?他也想不起來了。看樣子,他不得不早點脫掉防護衣,沒辦法再顧慮什麼假象不假象了。過了一會兒,噁心的感覺消失了,他立刻往前走了幾步,希望趁胃又開始不舒服之前,快點走到山丘頂上。才走了十幾步,他的胃又抽搐了,這次更猛烈,比前兩次更痛苦。霍斯頓痛得嘔起來,還好先前什麼都沒吃,沒東西好吐。他抱著肚子,兩腿發軟跪到地上,感覺很虛弱,渾身顫抖。他跪倒在地上,開始呻吟。他的胃和胸口像火在燒。他奮力往前爬了一兩公尺,很快就滿頭大汗,汗水滴在頭盔裡。接著,他發現眼前冒出火花,然後刺眼的亮光一陣一陣,感覺像閃電。他很困惑,意識開始模糊。他奮力往上爬,爬得很費力,震驚之餘,他腦海中還剩一絲清醒,還記得最後一個清楚的念頭:爬到丘頂上。
  他眼前的面罩持續閃爍,沒多久,忽然亮起一片白光,然後又閃爍了幾次,光線越來越弱,越來越暗。他幾乎看不見了。接著,霍斯頓忽然撞上什麼東西,手肘一彎,整個人趴倒在地上。他猛眨眼睛,拚命看著前面,看著丘頂,想看清楚前面的景象,可是卻只看到一閃一閃的草地。
  然後,他什麼都看不到了。一片漆黑。這時候,他又感覺胃一陣抽搐,彷彿整個胃扭絞成一團。接著,他看到面罩又是一陣閃爍,所以他知道他並不是眼睛瞎了。不過,他發現那閃爍是在他頭盔裡,所以,顯然是面罩壞了,並不是他瞎了。
  霍斯頓伸手去摸頭盔後面的卡榫。他懷疑可能是氧氣瓶已經空了。他快窒息了嗎?二氧化碳中毒嗎?沒錯!他只是出來清洗鏡頭,他們幹嘛給他那麼多氧氣。他用厚厚的手套去撥那個卡榫,問題是,手套的設計並沒有考慮到這種用途。手套和防護衣連在一起,而防護衣是連身式的,後面有兩層拉鏈,尾端用魔鬼氈黏著。這種設計沒辦法自己脫,一定要別人幫忙。霍斯頓死定了,被自己呼出來的二氧化碳毒死。此刻,他終於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幽閉恐懼症」,一種徹底被封死的感覺。防護衣有如一具為他量身訂做的棺材。他痛苦得渾身扭曲,雙手在頸後胡亂摸索,拚命想脫掉頭盔。他的手在卡榫上胡亂摸索,一陣猛敲,問題是,戴著手套的手指太粗了。更糟糕的是,他眼睛看不見,令他產生一種窒息的感覺。接著,霍斯頓又痛得嘔起來,彎腰兩手撐在地上,十指插進土裡。這時候,他的手隔著手套感覺到某種堅硬的東西。
  他胡亂摸索了幾下,發現那是一塊尖銳的石頭。有工具了。霍斯頓拚命想冷靜下來。幹了多年的保安官,他一直在安撫別人,讓別人恢復平靜,控制混亂的場面,而此刻,他開始發揮這種能力。他小心翼翼抓住石頭,怕因為眼睛看不見,沒抓好弄丟了石頭。他慢慢把石頭舉向頭盔。他本來閃過一個念頭,用石頭割破手套,可是他不知道剩餘的氧氣能不能撐那麼久。他把石頭的尖角對準頭盔下緣頸部連接環的位置,用力敲下去,卡榫就在那裡。石頭敲下去,他聽到碰的一聲。碰,碰,碰。敲了幾下,他又開始嘔起來,忍著痛苦用手指去摸卡榫的位置。接著,霍斯頓仔細對準位置,再用力一敲。這次,他聽到的不是碰的一聲,而是卡嚓一聲。頭盔的側邊鬆開了,射進一道強光。頭盔裡全是濃濁的二氧化碳,他簡直快窒息了。接著,他把石頭換到另一隻手上,對準另一個卡榫。他敲了兩下,頭盔就鬆開了。
  霍斯頓看得見了。剛剛太費力,又喘不過氣來,他感到眼睛一陣刺痛,不過,他看得見了。他眨眨眼睛,把眼淚擠掉,張開嘴,深深吸一大口氣,一大口清新的空氣。
  沒想到,那一剎那,他的胸口彷彿被鐵槌重重一擊,喉嚨忽然哽住。接著,他忽然嘔出來,嘔出滿嘴的口水和胃酸,感覺彷彿胃都快被吐出來了。他感覺到周圍的世界忽然變成一片土黃,土黃色的草地,灰暗的天空。綠色不見了。藍天不見了。沒有生命,一片死寂。
  他倒向一邊,肩頭撞到地上,頭盔滾到旁邊。他看得到頭盔內部,面罩一片黑,上面什麼都沒有。透過面罩,看不見任何東西。霍斯頓伸手去抓頭盔,感到很困惑。面罩外面是一層銀色。他翻轉頭盔看看面罩內面。什麼都沒有。內面不是玻璃,摸起來粗粗的,上面連接了很多電線。那是一片顯示幕。黑黑的顯示幕。像素點都壞了。
  他又吐了。他抬起顫抖的手擦擦嘴角,看著山丘底下。他肉眼看到的,卻是他如此熟悉的世界。荒涼死寂。他丟開頭盔。原來,戴在他頭上的,竟然是製造假象的工具。他快死了。毒酸正在腐蝕他的體內。他抬起頭,猛眨眼睛,看著頭頂上的烏雲。翻騰洶湧的烏雲有如一群奔騰的野獸。他轉頭看看地堡的方向,算算自己走了多遠,然後再看看沙丘頂,看看距離多遠。這時候,他忽然看到一個東西。他剛剛在地上爬的時候撞上一顆卵石,但現在,他看到的是一具屍體。剛剛戴著頭盔的時候,透過面罩並沒有看到那具屍體。面罩是一個小型的顯示幕,而上面看到影像,就是艾莉森發現的程式創造出來的。程式設計的影像裡沒有那具屍體。
  霍斯頓伸手去摸,結果,那具軀體上的白色防護衣瞬間化成粉塵,有如粉碎的石頭。他已經痛苦得連頭都抬不起來,痛苦得整個人蜷曲成一團,慢慢被死亡吞噬。他抓住太太的殘骸,在痛苦的煎熬中吸了最後一口氣,腦海中閃過最後一個念頭:如果有人在地堡裡面看,他們會看到什麼?荒涼死寂的土黃色沙丘,一道黑暗的溝槽,一具即將死亡的蜷曲的人體。遠處,那日漸腐朽破敗的城市高高聳立,俯視著他。
  如果地堡裡有人在看,他們會看到什麼?

2012年9月2日 星期日

有時候,書就像一種神秘教派──《我的三壘手》編輯手記

  沒有頭銜,沒有來歷,沒有文學獎加持,沒有名人推薦,沒有出版公司的行銷炒作,作者默默無聞,故事背景是二次大戰前夕的一九四○年代,故事的主角是一個職棒選手和一個猶太小男孩。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這幾乎是一本不可能有機會被出版的書。一九九六年,文學經紀人看了一部分書稿和三十頁的大綱之後,他是這麼說的:「男性小說沒市場,成長小說沒人看,二次大戰老掉牙,棒球小說賣不掉。我看你最好還是換個題材寫吧。」兩年後,作者還是排除萬難出版了這本書,因為,這本書是為他父親而寫的。故事中的小男孩,就是他爸爸的化身。這本書的題材雖然涉及棒球和戰爭,但書中真正的主題,真正動人的力量,卻是小男孩和三壘手之間那無比誠摯的深情。           讀這本書,很像是某種神祕的因緣。自一九九八年出版以來,只有少數人看過這本書,而看過書的人,幾乎都是因為某個看過書的朋友極力推薦才拿起這本書,也幾乎毫無例外的深受震撼,於是,這本書透過一個接著一個毫無保留的熱血推薦,像某種祕密宗教一樣悄悄流傳了十五年,累積了驚人的口碑。後來,這本為了紀念父親而作的書,無意間也被美國中學選為文學教材,像《麥田捕手》《梅崗城故事》《奇風歲月》一樣成為流傳不朽的經典。                                     有時候,書是一種緣份。我也是那十五年來極少數看過這本書的人之一,身為編輯,身為選書人,出版這本書,就只是為了讓這感動的力量能在另一種語言的世界流傳下去。

2011年10月15日 星期六

在巨人的陰影下

  提起《奇風歲月》的作者羅伯‧麥肯曼,無可避免一定要提到一位美國類型小說創作的巨人──史蒂芬金。
  史帝芬金的書迷應該知道,在金迷的網站上,最常引起爭論的兩本書,一本是公認史蒂芬金的顛峰之作:《末日逼近〈The Stand〉》,另一本就是羅伯‧麥肯曼1987年的末日史詩鉅作:《天鵝之歌〈Swan Song〉》。
  金迷們爭論的話題是:同樣以世界末日為背景,《天鵝之歌》是否只是《末日逼近》的仿冒之作?哪一本寫得好?令人驚訝的是,有為數不少的金迷表示,他們更喜歡《天鵝之歌》。
  最具代表性的說法,來自一個名為Craigs Book Club的金迷。他說:「史詩般的《天鵝之歌》厚達1000頁,這種厚度恐怕會嚇跑不少人,但我可以跟你保證,書裡沒有半個字是多餘的。《末日逼近》的書迷也許會嘲笑《天鵝之歌》,說兩本書的情節實在太接近,可是,身為死忠的金迷,我必須坦白承認,當我一頭鑽進《天鵝之歌》,我很快就被死死的黏住,徹底遺忘了外面的世界,遺忘了時間,甚至,遺忘了史蒂芬金。」
  史帝芬金本人甚至在一次訪談中透露,他心目中有史以來最好的短篇恐怖小說Top 10當中,有一篇就是麥肯曼的「夜行者〈Nightcrawlers〉」。這篇小說甚至在1985年被改編為電視長片,列入著名影集「陰陽魔界〈Twilight Zone〉」中的一集,由「大法師」的威廉佛烈金執導。
  這兩位作家,同屬驚悚小說的國度,都是無與倫比的說故事大師,兩人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可敬對手」的微妙關係,然而,兩人的命運卻有天壤之別。
  史蒂芬金終其一生聲名如日中天,始終是美國文學史上無人可及的暢銷天王,在恐怖類型的國度裡享有至高無上有如天神般的地位,作品被改編為電視電影的數量更是難以估算。甚至在晚年還得到主流文學界的肯定,獲得2003年全國書獎的「終身成就獎」。
  或許是因為史蒂芬金的光芒實在太耀眼,於是,麥肯曼終其一生都活在史蒂芬金的陰影下,每一部作品都被拿來和史帝芬金做比較,惹來亦步亦趨仿效大師的譏嘲。後來,1993年,他忽然銷聲匿跡,從此在文壇上消失了十年。
  有人說,他是為了孩子的出世,決定當一個全職父親,有人說,他得了憂鬱症,再也無法寫作。
  但事實上,他卻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寫作信念,最後成為美國出版生態下的犧牲者。他曾經說:「我深信,寫作是為了要寫出『自己想看,而且會看得入迷』的書。我無法忍受重複。我只想寫自己從來沒有寫過的東西。寫作是為了創造出一個世界,創造人物,然後親手賦予他們生命。就像畫一幅人像,眼看著畫裡的人活起來了,那種快樂沒有任何東西比得上。」
  1991年,他寫出充滿自傳色彩的《奇風歲月》之後,決心轉向歷史小說,卻飽受出版商的冷嘲熱諷,逼他重回類型路線,於是,他憤而放棄暢銷作家的成功之路,告別文壇。
  Criminally underrated,這個字眼最恰當的翻譯是:被埋沒的程度,堪稱罪大惡極。在史蒂芬金巨人的陰影下,麥肯曼無疑是最被埋沒的偉大說故事大師。他曾經為了向艾倫坡致敬,延續名作《阿夏家的沒落》的故事,寫出 Usher’s Passing 。他曾經寫出過向吸血鬼小說經典《卓九勒伯爵》挑戰的They Thirst。而1990年的Mine,更是「刺激1995」大導演法蘭克達拉邦生平最想拍成電影的故事,甚至耗費十年心血完成改編劇本。
  如果你相信,只有好小說跟壞小說之分,沒有嚴肅文學跟通俗文學之別,也許,被埋沒多年的羅伯麥肯曼的小說會是最有力的證明。對中文世界的讀者來說,《奇風歲月》只是一個起點。

倫敦地鐵創造了第44個孩子──湯姆‧羅伯‧史密斯

  《第44個孩子》會成為一部小說,甚至發展成三部曲的規模,純屬意外。因為,作者原本是要幫電影公司把一篇短篇小說改編成劇本,沒想到在收集資料的時候,他看到了第44個孩子。
  創造意外的人,叫湯姆‧羅伯‧史密斯。1979年,他出生於英國倫敦,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瑞典人,2001年於劍橋大學畢業後,獲獎學金赴義大利深造,主修創意寫作。返英後擔任英國國家廣播公司的編劇和故事編輯,從事劇本創作迄今。
  第二個意外是2007年的倫敦書展。《第44個孩子》竟然成為那一年書展最耀眼的奇蹟,全球出版商高價競標,迅速賣出二十二國版權。誰想得到,作者只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小伙子,而《第44個孩子》是他寫的第一部小說。更難以想像的是,隔年,這本書橫掃了全球17項純文學與大眾文學獎。
  而更驚人的意外是,版權售出後不到兩個禮拜,史密斯接到一通電話。打電話的人就是名聞全球的大導演雷利‧史考特。他說他要買下這本書的電影版權,親自擔任導演。史考特很激動的說,從「異形」到「銀翼殺手」到「神鬼戰士」,他對電影最大的興趣就是創造一個世界,無論是未來的世界,或是古代的世界。而這本小說所描述的蘇聯時期的俄羅斯,可以算是人類歷史上對人性試煉最極端的世界,他很渴望把那個冷冽肅殺的俄國呈現在銀幕上。
  很巧的是,這樣的概念正是《第44個孩子》創作的起點。當年,史密斯受委託編寫的劇本,故事內容涉及連續殺人案,於是史密斯大量收集連續殺人狂的資料。過程中,他無意間接觸到1970年代蘇聯最著名的連續殺人狂「羅斯托夫開膛手」安德烈‧齊卡提洛的資料,而他也因此進一步閱讀了更多蘇聯時期的俄羅斯歷史。
  他回憶說,在他讀過的資料當中,最令他震撼的是一段關於史達林的記載。1937年,史達林命令部屬統計蘇聯境內的人口數字,後來,他看到數字之後,發現蘇聯的人口遠低於他的預期(因為在他統治期間,幾百萬的蘇聯人民被他殺害),於是他就把負責統計的部屬拉出去槍斃,然後對外公布了一個他滿意的數字。那實在太令人震驚。蘇聯人口數字太低,罪魁禍首就是史達林自己,而他竟然殺了負責統計的人。
  這樣一個極端恐怖的國度、極端荒謬的時代,深深吸引了史密斯。於是,他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構想:史達林時期的蘇聯,本身不就是一本書最精采的「主題人物」嗎?那樣的社會,那樣的制度,那種極端的矛盾,人性的扭曲衝突,本身不就是最有戲劇張力的絕佳角色嗎?那個年代,政府宣稱在社會主義的國家裡沒有所謂的犯罪,只有反革命份子。如果這樣的社會出現一個連續殺人狂,那麼,要追捕凶手就必須先承認這個社會有犯罪,這樣一來,偵辦犯罪的警察就變成了叛國的反革命份子,變成罪犯。
  於是,他開始把這個構想寫成《第44個孩子》,於是,一部獨一無二的推理小說誕生了,因為,這部小說裡真正的兇手,不是那個連續殺人狂,而是一個國家。
  另外,史密斯也創造出推理小說史上很罕見的主角類型。故事裡,偵探的角色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李奧和他的太太瑞莎。主角李奧是一個充滿熱情的理想主義者,他的一切行事作為完全基於信仰,而這一點正好和一般推理小說大相逕庭。一般推理小說裡的偵探,通常都看透了人生百態,有點憤世嫉俗,有點冷漠,而且有一種看透事情本質的洞悉力。而這正是李奧最欠缺的,他什麼都看不清楚。真正具備這種特質的,是他的太太瑞莎。故事裡,李奧必須藉由太太的敏銳洞察,才能夠看清真相。他們是一體的,兩個人在一起才足以構成一個完整的偵探角色。
  曾經有人問他,《第44個孩子》的誕生,最重要的動力是什麼?答案是,倫敦地鐵。他說,當年他住在倫敦南區,可是工作的地點在東區,所以他每天都要搭地鐵去上班,班車沒有誤點要一個鐘頭,誤點的時候要一個半鐘頭,這趟路程,沒有書根本熬不下去,而且必須是很特別的書,那種會讓你看到失魂落魄的書,那種讓你站著看可以忘記腿痠的書,那種會讓你到站忘記要下車的書。他想寫的就是這種書。
今天,看得到《第44個孩子》,甚至看得到三部曲,我們必須感謝的是倫敦地鐵。倫敦地鐵創造了第44個孩子。